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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黄家在香港的别墅有大花园,花匠多年没有用心打理,车道上都长了草,看起来大而萧瑟。“没有人气,风水不好!”亚发拿房地产公司广告给她看,“我有钱就会买这个无敌海景,5888号,一定会赚钱。”广东人什么都要个“好彩头”,也学着上海人讲究吉利号码,不过亚发坚持那是香港人先开的风气。
亚发最近还积极介绍建筑商人跟贞霓谈老屋合建的事情。这个贞霓倒是兴趣不大,虽然小孩很少回来,一家都来她这里就小了点。黄氏到处有房产,连带到处要养一两个人,卖房子还要开掉老管家,伤感情。贞霓说:“就摆那了,不想麻烦。”
亚发古怪地看她一眼,叹气道:“你知吗?我今时都算是有几文的啦,同你一比,我就好似穷光蛋,好似还住在你屋企花房里一样。这个就是海派啦!你就是有你等上海人讲的那种乜——派头!”最后两个字,亚发试着学说上海腔。
贞霓脱口说:“钱真的有咁重要吗?!”旋想到自己娘家,八十多岁的父亲陆永棠天天观察全球大事和股市、汇市不辍,不缺钱资金照样搬来搬去说是“滚石不生苔”,才把台北、香港的墓园卖了,又在上海近郊大买特买坟地声称是找自己的“Last Home”,就微笑道:“我妈妈都讲啦,人人都中意有钱的啦。”
“但是——”亚发竟像陷入沉思,半晌才道,“要有几富有——钱先至不紧要呢?”
香港西医社会地位高,忝列“上流”社交圈,收入也很好,可是毕竟“人赚钱”,比不上“钱赚钱”的获利率,所以医界投资的风气很盛。亚发业余也炒楼、炒股甚至入股过餐厅什么的,却屡传失利,现在逼近退休年纪,心里紧张起来,常常对自己的财务状况感到焦虑,晚上都睡不好觉。他结了两次婚,和原来诊所一个护士也生了个小孩,维持着长期的关系,算起来有三个家要养。第一次婚姻的太太、小孩都恨他抛弃;第二次婚姻的太太、小孩又恨他外遇;在两次婚姻之间不小心失足成了外室的第三者和庶出的女儿更恨他不讲先来后到的规矩,让怀了儿子的感情劈腿对象抢先扶了正。
“好似我三个老婆六个崽女,都使我的钱,仲系咁憎我!”亚发跟贞霓诉苦。他们的友谊在人生最纯洁的时候中断。几十年后重逢,有如开启了封存的醇酒,色清如水却回肠荡气。两人都重新找回少年时期可以分享心事和秘密的朋友。
贞霓微笑着点头。她只管借只耳朵给亚发,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对婚姻不忠的男人贞霓从小看多了,妈妈兰熹穷毕生之力防范丈夫出轨,还曾为了拆散陆永棠的一段孽缘想大费周章把家搬到遵循一夫一妻制的台湾去。香港华人适用大清律法,贞霓自己就参加过几个世伯娶妾的喜宴。
“一世人除了揾钱,唉!仲有乜耶?”亚发被三个家和工作弄得烦不过了,就会逃到有美丽海景的大客厅里来找贞霓喝杯茶。“不过像你等这样含着银汤匙出世的就不同了。”他往沙发上一靠,又老话重提,“我要有钱,我也要在这里买间屋。”
“你要都要买三间啦!”贞霓揶揄道。
“好,你笑我!”亚发忍笑佯怒道,“费事同你千金小姐讲耶!我都抑郁啦,压力咁大,想退休都不得。真是惨——”
门铃响起,菲佣过去应门。
海景豪宅有两道关卡。大楼的管理员显然已经盘查通过直接放行,来人已到楼上单位门口,听见佣人在对讲机里说:“哈啰?”就用英语找松毛狗医生,菲佣毫无戒心地打开大门迎客。门口两个打扮入时的中年妇人就一个箭步抢进门,鞋也不换,直奔客厅,两双高跟鞋打着大理石地面像敲响杀气腾腾的战鼓。
贞霓还未明就里,有被捉奸经验的亚发已经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挡在前面呵斥道:“喂喂喂!你等不要乱来啊!”
贞霓也一下就想到这二位一定是亚发的妻女或妻妾,虽然自己和亚发之间没有暧昧,毕竟重逢数年了也没结成通家之好,跟亚发的家人初次照面气氛如此紧张,不知道她们对自己这么一号“老朋友”怎么做想?总之,看来来者不善,贞霓忽然想到八卦杂志上胡乱引用的“红粉知己”一词,竟感耳朵一热,心中有点莫名的慌张。
两位不速之客,稍微年长的是妾,年轻点的是妻。来以前她们也知会了家里跟着小孩喊“大妈”的下堂妻,把周亚发这个“老色狼”又找第四任还密置海景豪宅藏娇的消息透露了。下堂妻冷哼一声,几近幸灾乐祸地道:“不关我事啰——”想想又恨声道:“老椰成日话自己冇钱,仲买咁贵个屋——他试下给少一个仙我啦!”不过他们已经离婚,下堂等同退役。金屋?哪怕有海景,也不是她的战场了,就识相没去。
嫩妻正气凛然,看到老公能供这样一间富丽堂皇的梦想之屋藏娇,虽然住的还不是自己,也不想搞得鱼死网破,就收了前冲之势,大剌剌往落地窗前一站挡住美景,昂头高声唱名道:“周亚伦,你如今仲有乜耶讲?!”
长妾却不出声。她注意到恐怕比自己还大得多的贵妇比较像个主人,虽然稍微露出心虚的样子,可是年纪偏老又气度华贵。妾自己经历过那个“位置”,直觉贵妇不是“娇”。她们一路尾随“老椰”来到这里,还在外面耐心等待了一个钟左右,虽然闯进门来只看到喝茶有点出乎意料,可是两人客厅对坐,气氛自然温馨,年龄外形十分匹配的“二老”就像坐在自家“屋企”品茗一般,何况大厦管理员表现得周医生就是这家男主人的样子,直接就放她们上来,所以老东西是常客不会有错,至于屋主是谁?长妾心想:老公虽然年过六旬,可是风度翩翩,最近又喊穷,难道是找到一个富婆可傍?自己两个会不会莽莽撞撞破坏了风流医生的老版美男计啊?
“这位是黄氏集团的黄夫人,”亚发稳下场面后,郑重介绍,“我是她的医生。”他转头对贞霓文绉绉地说:“黄夫人,这两位是贱内。”
贞霓也想通了是怎么回事,心火上升却强自镇定,面上即刻罩上她被训练了一生的淡漠神情,未发一语,却已充分表达了不屑跟面前人打哈哈,也不准人家在她这里闹家务的意思。她头都未点,直接把一干人都当成空气,顾自从妻妾之间优雅却冷若寒冰地穿过去。她边走向内室,边平静地叫菲佣送客,将到卧室门口时头也未回地用英语说:“Dr. Chow,我想我要换个更专业的医生,请你把账单寄给我的秘书,谢了。”身后众人只听到她的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感情,没看见她开卧房门的手抖得厉害。
贞霓心想:糟糕!不要抑郁去了,帕金森来了。
北国有佳人
“小北京”这个名号也就只能在南边叫叫,真碰上翘着舌头该“儿”才“儿”的北平人,恐怕一听就知道人是从关外来的。
淑英母亲商大娘听说年前被日本军队拉夫去做翻译的淑英她爹有可能逃亡在上海,仗着手里还有些金子,母女又都是天足,就决定不坐以待毙,带着十岁的独生女离开已沦为俄国老毛子和日本小鬼子战场的家乡,怀抱一线希望奔向当时的远东第一大城。那时还叫北平的北京,娘儿俩就在朝南奔的路上经过了一下,人生地不熟,连车站都没敢出。其实母女对上海也陌生,手里只有一个商大娘娘家堡子掰起手指也数不清楚的亲戚的联络办法,要不是父母公婆相继去世,家乡又不安全,商大娘也不会冒万险拖着女儿千里寻夫。幸而实际上只是小同乡的“上海亲戚”见了面,人不亲土亲,商大娘叫起大哥、大嫂,淑英在上海就有了也不知是她们二房东还是三房东的舅舅和舅妈。
淑英到上海的时候年纪小,还没复学,弄堂里走走站站,公厕前洗洗涮涮,就学会说几句本地话了,后来更是讲得听不出一点外地腔,可到她十六岁正式下海的时候,舞厅里大班还是给她起了个“小北京”的花名。在本地人眼里,腿长胸丰体态健美的北方大妞就是跟南国佳丽风情不同,兼之本地人对国内其他省市的观念一贯“出了上海都是乡下”,只有前朝天子脚下的北京还不敢太小看,所以上海滩舞厅里的北妞可能都叫“小北京”,淑英怕还不是当时顶出名的那个,而且认真追究,淑英该叫“小沈阳”比较正确。
淑英发育早,才十四岁就出落得亭亭玉立,而且精通国、沪“双语”,又还记得几句已经人间蒸发的她爹在闺女小时候亲课的简单日语。小学毕业后辗转托中人介绍,淑英考进新张的私人俱乐部做衣帽间小妹,算是母女到上海后的第一件喜事,起码为寻亲无着,渐渐坐吃山空的娘儿俩救了眼下之急。后来虽然穷家小户接着上的人生戏码是“孝女有病母,无奈堕风尘”的老一套,淑英毕竟已经在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里先“见习”了两年,趁着“公司”易主对外开放,舞厅扩大招聘的机会,从小妹转当舞女竟有点感觉像见习生转正,并不觉是被逼入风尘,有什么身心痛苦挣扎。那时对相依为命两母女最重要的事,是商大娘自认绝症,一年四季都咳不能止的毛病,有钱看医生了。
“俺对不起俺闺女啊!怎么俺就不是肺痨呢?日后找到你爹了,俺可怎么跟他交代?!”商大娘经西医确诊自己的病是“过敏”以后就常常自怨自艾,“不像俺就认得几个大字,你爹可是留学日本的呀!要不是俺身子骨不争气,你怎么会去那种地方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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