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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岛这一区很僻静,路上没有行人,久久才看到一辆车几近无声地驶过。户户都有高大的铁栅门隐在茂密的树丛之后,过路的车子要等开近了才能看到栏栅后面一条悠长的车道通往看不到却在想象中应如欧洲古堡的大宅。一溜黑色车队安静地行驶过来,两扇铁门缓缓地向内自动开启,车辆鱼贯入内。车道很长,两旁却不是路人想象中如王宫后院一般的花园,反而只是原始灌木丛中开出的一条寻常柏油窄道。车行又数百米到了蓝瓦白墙占地近万英尺却外观朴素的新英格兰庄院式二层楼房前面,豁然开朗,周边也从车道旁的草莽景象变成了精心修剪的花树和厚地毯一样的青草地。一辆辆劳斯莱斯、宾利、凯迪拉克加长礼车就在屋前圆形停车坪旁依序停下,好像在开名车展,几个司机先跑下车来开门。乘客们陆续下车。男男女女都戴着墨镜,穿着深色衣服,贞霓更是一身黑,连颈上都戴的是大溪地黑珍珠。她被自己的两个媳妇搀扶着进屋,更准确的说法是,她们轻扶着她的手肘,做出搀扶的样子,一直到安置她进二楼睡房休息才轻声告退,出去招呼亲友。
贞霓躺在床上看着状若大棋盘做工考究的原木天花板,还是她新婚之夜心中忐忑瞪了大半夜的老样子,可是一下子三十年过去了!她也曾经在其间,年轻时候的某一天,穿着黑色旗袍,轻扶着黄老太太的手肘,做出搀扶的样子。居然转眼就轮到别人扶自己了!从十八岁傻傻地离开了香港的家到黄家大宅“做客”,到今天成为大家长。“老太太”、“老太太”,今天媳妇“黄太太”的朋友都这样尊称她。几十年来一直提着做个好客人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吧。心呢?她把手放在左胸前感觉着自己的心跳。当年她来的时候,大屋原先的三个主人:公、婆和丈夫都成了挂在墙上的照片,她这个客人倒还在。可她不是陆家大小姐在世交家暂住等大学入学通知了,她现在等什么呢?等儿子明年帮自己做六十大寿吗?贞霓想起婆婆生前年节生日收到儿孙送的贵重礼物就开玩笑,说:“暂时问侬借借,替侬保管好,等我走了齐是侬的!”
贞霓想:帮黄家保管财富这一棒是交在自己手里了。两个儿子在生意上早就培养接了班,表面上不要她操任何心,贞霓却深知肩挑黄氏财富看守职责的“未亡人”不能一天松懈,富不过三代不是随便说说的,贞霓自己就亲眼看到几个家族因为分家产内斗受伤。上代累积的财富付诸东流事小,贞霓绝不愿意看到自己儿子将来兄弟阋墙。嗯,还有妹妹,贞霓最爱的小女儿,可是妹妹是人家家的了,贞霓想,将来自己的珠宝首饰和私房都会留给妹妹做念想。贞霓的第三个小孩是女儿,像贞霓不姓陆了一样,女儿现在姓陈,陈家比黄家还富。领了妈妈兰熹的身教,贞霓刻意低调,虽然时常想念而且两家住得不远,亲家不来请,她连麻将也不过去打的。
母女祖孙三代都是贵妇阔太。当阔太太有什么难的?生了小孩丢给保姆养,自己天天不就逛街、买东西、做美容、打球、打麻将、请客,管几个佣人?如果不是这个“工作”好,贵妇们为什么都要女儿“世袭”?现在的女明星又为什么看见一个富二代,顾不得吃相难看上前就抢?
“妈,”小儿子敲门进来,“我们这几天留在这里。”参加父亲告别式的亲友都送走了,两兄弟轮流在大宅陪母亲。哥哥一家先去城里公园旁边自己名下的公寓里住几天,顺便招呼远道而来、不在地的亲友。现在又不流行住郊区了,城里方便又热闹,不像这里每户圈起自己的十英亩,和邻居鸡犬不闻,老死不相往来。
她告诉儿子不想被打扰,饭也别送上来。后来和心理医生谈起,真的好像是从那天起她就对食物失去了兴趣,而此前是为了保持体态整天都要忍着不能多吃的。食欲不振在她这样长期节食的人来说只是少了个烦恼,她不担心。可是身边的人都断定丈夫的死带给她打击太大,吃这么少会营养不良,须要赶快矫治。她才不相信。做寡妇当然伤心,却不至于伤心到绝食。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智成过世前十年才被确诊患了帕金森病,可是此前十几年可能就出现了症头,只是没跟生病对上号,所以她三十年的婚姻之中倒有一大半是跟个病人过的。丈夫确诊以后婆婆替儿子强作解人,说智成多年脾气坏都是因为生病,这之前婆婆可是把账算在贞霓头上,认为是媳妇不够乖巧,不懂得讨丈夫的欢心。
贞霓那个时候嘴上没说,可是心里对婆婆不服气。她想:刚结婚的时候,智成绝对是疼爱她的,就算没谈过恋爱,贞霓觉得身为女人,自己男人喜不喜欢自己是不会搞错的。
智成从前疼爱她,也很爱两个儿子。女儿也爱吧?不都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不过黄家总体对女儿是冷淡点,开玩笑也常说:“以后是人家家的!”虽然一家人香港、纽约、伦敦到处住,女儿倒多半时间在美国长大,听到这种玩笑当场就驳,还不依不饶,倒在祖母身上撒娇耍赖。女儿个性本来跟她一样沉静害羞,可是美国教育特别能治害羞,上学以后就变得活泼了。贞霓想:妹妹活泼归活泼,还是乖,大学一毕业就听家里安排嫁给陈家的儿子。不过结婚这才多久就说要离婚?孩子也不肯生,倒是让贞霓有点烦。
贞霓自己就不让妈妈操心。嫁进黄家就传进门喜,连生二子以后,她在黄家也挣了一点地位,就想趁年纪还轻,回去读大学,并且得到老公同意,暂时停止生养。可是黄家应酬多,那时夫妻感情也好,智成出门旅行做生意都要她陪着,修课有一搭没一搭,多数时候到大学缴了选课的钱,就没去过教室,渐渐放弃了向学的心,专心做起少奶奶来。
几年后黄家老太爷过世,婆婆升任家长,一次生日感言,对贞霓说黄家人丁不够旺,送她珠宝不如多子多孙。贞霓自己也想追个女儿,并不反对老人的意思,不想刚过四十五岁的智成却怠起工来,后来想想,智成是不是那个时候健康就出了问题呢?不过黄家对媳妇要求比对儿子高,所以去看医生助孕的只有女方。经过一年努力,贞霓还是怀上了老三,而且是个女儿,贞霓欣喜不已,跟母亲通电话报喜,兰熹也很高兴,用万幸的口气祝贺道:“侬个命好来兮!先生了两个儿子!”
有两个儿子打先锋,女儿的到来确实是件单纯的喜事。可是智成的脾气却在贞霓第三次产后明显地变坏了。
“吃得尬许多!吃相尬难看!”先她吃完准备下饭桌的智成忽然生起气来。已经坐在起居间的黄老太太漠然地往餐桌这边扫了一眼,没说话。
虽然有佣人,家里吃中式餐点的时候,丈夫母子的饭和汤按规矩都要少奶奶盛的。既然负有布餐的任务,贞霓晚点下桌很平常。虽然生了老三以后丰腴了许多,贞霓绝对谈不上胖。她幼承母教,从小学会就算再好吃也不能现出馋相,更何况这只是一顿家常便饭。“吃相尬难看”不可能是说她,可是饭桌上就剩她一个。贞霓默默在心中检讨自己这顿晚餐多吃了没有:啊,可能汤喝多了一碗。
贞霓有点惭愧地放下筷子,佣人迅速地过来收拾。一面照规矩把新泡的茶用托盘端过来,等她起身,预备跟在她身后把托盘拿到相连的起居间去上饭后的绿茶。这天也是时辰不好,贞霓站起来的动作稍为大了一点,新来的女佣本能地想让一下,却给脚下的厚地毯绊了一个踉跄,托盘一歪,茶水四溅。
“哎呀!烫到没有?”贞霓顾不得自己手上几处觉得发热,慌问已经坐倒在地的女佣。
“尬不当心!”智成冲过来,一面口中骂道,“侬在想啥么事?哪能尬不当心!”把脚下一个落下的杯子加踢一脚,茶也不喝了,怒冲冲转身走了。
黄老太太也过来看一眼现场,皱着眉头说:“哪能弄个一天世界?快弄弄清爽!”也走了。
贞霓和赶过来的管家扶起坐在地上哭的女佣。管家对女佣低声骂道:“真是一天世界!今朝发神经呀!”不知道是怪新来的女佣粗心,还是觉得男主人暴躁异常。
这以后异常却慢慢成了正常,原本温和有礼的智成越来越暴躁,没事就大发脾气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连贞霓都怀疑丈夫是不是真的“发神经”?没想到多年后确诊得了帕金森病,不知道和脾气变坏有没有关系?不过身体不好,脾气和心情恐怕也是好不起来的。贞霓想自己却是因为心情影响了身体。她从五十岁起就疑神疑鬼,觉得自己全身不对劲,到处求医,结果几年以后才发现是心理的病。
不过现在好了!贞霓拿过水杯吞下今天的药份。她接受治疗也几年了,自觉身心逐渐康复。虽然高堂在上海,儿孙在美国,她却感觉香港更像是自己“家”。她想,这一切都要谢谢亚发,没有这么一个信得过的医生她可能前几年自杀了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做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压力大,有钱寡妇的麻烦也不会少。她一个也居孀的小学同学丈夫死后迷上风水,把钱财都耗在迷信上,和夫家家族打上官司,天天上电视,八卦周刊还捕风捉影暗示和风水师有冬瓜豆腐,这在素来以低调为尚的香港上海富户圈里是一件多么不体面的事!
贞霓站起来走向落地大窗前眺望面前碧海蓝天,白帆点点,感觉心胸一畅。菲佣过来换上热茶,又静悄悄地走了出去。她这房子也是经亚发介绍鼓动最近才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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