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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房倒挺不错,离这儿也不远——”张二少随着蓝调的节拍脚下一转,原来轻扶在淑英腰间的右臂就势一揽,口里还在说,“去看看?”淑英整个人已经被他紧抱入怀,一般高的二人脸孔也贴到了一起。“看了喜欢,也许一个子儿也不要你拿呢?”他像讲情话那样在她耳边低声地道,“那你还敢不敢想?”
灯光总是在奏慢曲子的时候配合情调转暗了的,舞池里除了相拥的人影什么也看不清,可是淑英的脸羞红了还发烫,心也怦怦地跳着。贴得这么紧,张二少一定感觉到了她的体温上升、心跳加速;男人的手臂加了点劲,异性的气息吹拂到她鬓发上,胡碴轻刺她的面颊,明明低沉温和却让她感觉咄咄逼人的男声在耳语:“嗯?说呀!敢不敢?想不想?”
张二少和他几个朋友算是常来捧场的熟客了,可是以前并没表示要做淑英裙下之臣,可能是黄小开出现产生竞争心理激发了追求之意。一掷千金的豪客淑英不是没有见过,可在这之前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传闻。舞女和恩客之间的恩怨与纠葛,作为一个从小妹干起的俱乐部“资深员工”,淑英听的故事可多了。她下班以后赶紧找她正式拜过干爹的丁大班商量这件大事:“干爹,侬看格个事体吾要哪能呢?”
“阿女,好事呀,侬也大了,可以夹朋友了。”丁大班感觉到有女初长成的喜悦,很高兴地道,“让吾来跟伊讲,勿会让侬吃亏嘎。”虽然舞女、恩客主要讲个情投意合,跟堂子里“清倌人”一定要点大蜡烛办场家家酒似的喜宴敲竹杠不同,可毕竟是淑英的“第一次”,就有很多细节,包括开始在一起的仪式甚至将来分手的条件,都要事先谈妥。这就一定要有人中介乔事。丁大班自觉当仁不让,立即拍了胸脯。不过干女儿的心思要先“搞搞清爽”:“阿女,张先生勿是刮皮格人,吾看伊对侬也勿错,侬哪能想呢?”
“勿错是勿错,脾气也蛮好嘎。”淑英举手扶腮,手心温暖了被男子紧紧依偎过的面庞,胸膛里有点躁动不安的是少女怀春的心。
老江湖丁大班看着干女儿点头微笑,像一个农夫看到庄稼将可收成一样,心里快乐地盘算和分配着可能的收益。
“可是,要是——”爽朗的淑英忽然忸怩起来,吞吞吐吐地说,“要是答应了张先生,黄先生哪能办法?”
丁大班吃惊地确认了黄、张二位其实只有一个候选人表态,立刻表示:“哪能办法?不好办!”他警告干女儿,这个行业最忌自媒,女方采取主动,不但不能喊价还会跌价的,而且万一先有诚意的那位听到风声可能美事变霉事,把自己的行情搞坏。最后丁大班要干女儿一定要有耐心:“心急吃不了热汤圆,侬不要急,有办法嘎,阿拉阿女的终身大事一定要风风光光!”
丁大班那时候并没听说过蒋委员长对侵略者祭出长期抗战策略,可是巧了,上海租界舞女大班和国家统帅想到一处去了。丁大班知道己方需要时间换取最大利益,所以对干女儿的姻缘采取拖延战术。丁大班拿出借力打力的手段,催熟黄小开的追求之意,造成竞标之局,再针对两个入围者展开攻势,支吾其词地透漏一点动静,审时度势地放出一点消息,吊足胃口,激发斗志,让二男争献殷勤。他又要求淑英,无论和两人打得如何火热,务必“摒牢”。上海话“摒牢”等同现代人说“hold住”。
当年租界孤岛上的“官二代”和“富二代”就在国难之际、舞大班急敲的边鼓声中,展开金子铺路的邀宠之争;淑英也来到了人生感情和事业高峰的两年。最终赢得美人归的是小开黄智成,张二少散了千金结果还是输在口袋不够深,黯然败退,后来听说回了北平。
淑英早一年就达成了搬家的心愿,她领着母亲商大娘,连同认来的商大娘本家舅舅姓应的一家四口,凑成一大家子,远离了靠近苏州河岸的公共租界,搬到法租界一幢小楼里。淑英二楼的香闺现在推窗就会扫到梧桐枝桠,母亲住顶楼,舅舅一家住楼下,原来的房东老夫妻把正房让出来生财,自己退居到从后门另有出入口的类似石库门亭子间的偏间里住。
这下可如了商大娘的心愿,女儿找到可靠的人,也不必和应家兄嫂分开。一直下落不明的商先生生死未卜,母女在原乡也早已经无亲无故,流落异乡多年,起码现在的“一家人”还能住在一起彼此照应。二十一岁的淑英成了家里的主心骨,比淑英小五岁的表妹雪燕和小七岁的表弟雪麟还在上学,一屋子人都靠淑英帮衬或帮衬淑英生活。
春天来临的时候,淑英怀孕了,不再去舞厅上班。收入减少,可是一大家子都很高兴,一起憧憬生了儿子以后,智成就要上禀高堂,接淑英过门,没有比淑英能嫁进有钱人家当少奶奶有个好归宿更让全家有盼头的了。此前两人虽然举办过婚宴,来吃酒的都是舞厅姐妹和她们的恩客,有介绍人没有主婚人的喜事是不被社会承认的。
天才转凉,淑英正是大腹便便的时候,原先被欧战爆发阻断了归乡路的智成父母辗转抵达了新加坡,途中发电报叫儿子速去香港碰头。智成告诉淑英这是一个当面和他父母说清楚两人关系的好机会,约好去去就回来陪淑英待产,依依不舍却兴冲冲地走了。
智成离开上海不到一个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正式向英美宣战,日本军队开进上海租界,包括传教士在内的英美侨民都被赶入集中营,孤岛沦陷。从外滩到南京路到处插了太阳旗,军用吉普车在商店前轰然来去,主要道路都设了检查哨和拒马,没挂通行证车辆不准外出,行人一一遭到盘查。淑英在日本兵随时会封锁某一区域冲进屋抓捕嫌犯的肃杀氛围中足月生下一个白胖健康的婴儿。
“啊!是个ㄚ头——”淑英躺在床上全身乏力近乎虚脱,昏昏沉沉之际听见帮她接生的母亲和舅妈充满失望的声音。
“ㄚ头”刺耳,淑英把女儿抱在胸前喂母乳,一面想为孩子取个名字。生产之前众人盼望心想事成,总是避谈生下来也有不是个儿子的可能,这下原先想好的男孩儿名字全用不上了。淑英虽然还不知道外面或将来会有多糟糕,想到战祸临头,爱人分离,忽然悲不能止,哭哭啼啼地为初生女儿起名“爱芬”。
战争阻碍物产流通,城中民生物资缺货情形一天天更加严重,租界的商铺虽然多半被要求恢复了营业,架上常空。煤荒已经闹了一年,眼下米也买不到了,奶粉自然更是矜贵紧俏。幸好淑英胸丰奶足,孩子喂得壮硕白胖,无病无灾。可是智成走后音讯全无,物价腾升,家里又老的老,小的小,食指浩繁。年关在即,家用的无底洞不能单靠节衣缩食和典卖来填补呀。
丁大班来探视干女儿,谈起自己过年以后有新动向,会带班加盟静安寺路上有名的大舞厅。奶着孩子的淑英不能抽身复工壮干爹声势,大家几番商量,决定让淑英表妹雪燕顶上。
雪燕北人南相,人如其名,肌肤如雪,身材娇小,除了沪语流利,也能说一口对丁大班的上海耳朵而言可谓悦耳动听的“仿京片子”。丁大班看见这样一块美玉,简直不胜之喜,保证好生调教,将来“成就”还要在表姊之上。雪燕就高举了“小北京”的艳帜进场,继续这个品牌在上海滩风月场中的传奇。
一年半以后爱芬断奶,淑英也回去上班。这个时候雪燕已经打响名号,淑英只好改叫“大北京”,说起来是当时舞厅里最出名的姐妹花,丁大班还放出风声说她俩出身旗人贵胄,以广招徕。雪燕容貌娇丽,小巧个子又受舞客欢迎,竟成了火山客无人不晓的“美艳亲王”。淑英还是走回“技术本位”和亲民路线,昔日小青年熟客有投靠了汪政府的,也常带日本朋友来找会说几句日语的淑英坐台,姐妹各有擅长,渐渐竞而不合,雪燕找到一个大手笔恩客,就在淑英重披舞衫一年以后,搬家另立了门户。共过患难的“一家人”不能共富贵,竟就此分道扬镳。所幸表姐妹虽因“娱乐业”同事之间比一般行业竞争激烈,产生心结,商大娘和应家兄嫂还是像好亲戚一样常走动。
抗战胜利,日本人走了,国民党来了,租界里马照跑,舞照跳,商人照样囤积居奇,大发利市。南京政府宽大对待敌人,却严厉惩处涉嫌通敌的自己人。淑英受到和日本客人往来密切以及“汉奸”舞客的牵累,竟也被带走盘问了几天,虽然最后因为求对了人,无罪开释,舞厅却怕事,早摘了“大北京”的牌子,上海风月场中又是“小北京”一枝独秀。淑英十年舞女生涯以失业告终。
然而母女对坐发愁的日子没过多久,天降喜讯,智成回上海了。那天还是商大娘领着已经四岁的爱芬替智成开的门,淑英听到楼下母亲又哭又叫,飞奔下楼,楼梯剩下几级,她却腿软得一步都走不动了,只能站定和智成泪眼相望,好像他们中间是条蹚不过去的银河。
淑英几个月没有上班,在家穿件青色旧布旗袍,烫过的头发已经有些发直,脂粉未施的面孔反而尽现清秀的本色,她嘴唇牵动,在几步之外无声地呼唤心肝。智成弯腰抱起女儿,走向劫后重逢的爱人。小女孩被陌生人吓得大哭,外婆想换手抱过来安慰,淑英正好飞身扑向走近的智成,一家四口就都流着眼泪紧紧相拥成一团。
智成在香港沦陷以后跟随父母辗转躲到没被战火波及的美国本土,老老实实地在爸妈身边做了几年儿子,虽然已经老大不小了,还是一脸“小开”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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