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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芬上学怎么办?”
世棋拿出一张房产抵押契约,说:“台北才多大点儿地方?远得到哪去!这房不错,够大,前后还有院。爱芬上学就包老韩的车吧。完了也算帮帮他们家。”
淑英笑得像当年英子看见“二少爷”那般灿烂,用连自己都忘了曾经有过的甜滋滋的声音说:“你发财啦!这房多少钱押给你的呀?”
世棋迟疑了一下,说:“打麻将赢的!”他像当年一掷千金,讨相好欢心那样地把手一挥,豪气地道:“好了好了,问那么多烦不烦!早就想搬了,这儿住着像个啥样!你就把这张纸收好,完了咱们赶紧搬家。”
新家过了公园还要往东。纵横几条街都不长,可是林荫森森,仿佛无风自凉,两排间隔甚远的红门灰墙后面都有绿树冒过墙头,未待走近就听见鸟叫虫鸣。和原先住的,俗称西门,其实是从小南门纵走到北门的铁道旁,棚屋、骑楼交错,商店、住家混成一片乱糟糟的地段,虽然相去不远,却如同两个世界。当时东门和西门之间有一片以临时行政主管部门和随国民党迁台的各“主管衙门”为核心,后来叫“博爱警备管制区”的地块,在台湾戒严初期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军政要地。这个管制区的外围有很多带院落的日式房子。这些房子多是国民政府战后从日本人手里没收,转做了高级公务员宿舍,也有少数是私人产业。比如,世棋说他从牌桌上赢来的这一户。
这一户前后都有不小的院落,树也都是老树,一株榕树的气根蔓生了小半个前院,挡住了不少阳光,树下具体而微的有一处像家家酒似的小桥和鱼池,旁边灌木丛旁却有一座巨大的和式石灯。房子看来翻修过,前面正房保留日本式,纵深很长,乌亮光滑的地板看得出昔日有过的讲究。日式拉门都还在,除了正面对着前院的客厅和餐厅是固定隔间,其他房间可以配合场合弹性分隔。房子加盖了一个洋式的偏楼,有新式卫浴,楼梯上去是两间大房,分睡他们一家三口。后院原先的老式独立厨浴就比着围墙改成一间对后巷有自己出入口的佣人房。世棋问都没问淑英这个女主人就雇了个北方厨子叫老贾的一个人住那了。淑英对厨子竟然比主人还早搬进去不免有疑问,听世棋说是原先东家的厨子,做的菜对胃口,主人把房子输掉的时候,要求世棋留用,讲好只供吃住,三节拿红包不另支月薪,特别划算。淑英就相信了,不再追问。
世棋弄了这幢大房子以后就不每天出去跑生意了,客人常常都请到家里来玩,三天两头开派对,一摆就是两三桌麻将加一两桌纸牌,和式拉门拉关拉开,看来客多寡,游戏怎么玩,来决定那天家里怎么隔间。淑英风尘里打滚多少年,虽然世棋没有多说,她也心里有数,晓得自己家里这是开起了“俱乐部”,也就是打牌抽头,类似地下赌场这种违法生意,所以对世棋形迹益发鬼祟也能体谅,还嘱咐已经上小学三年级的爱芬小心,别随便邀小朋友来家里玩。
幸好警察等闲不进他们这个三五户就住一代表、委员,或者产业单位高官的住宅区里抓赌,可是记取大陆失败经验的领导班子,儿子却连老子或继母的朋友也不相信,路上就时不时有些穿着便衣,可是随便谁也看得出是“便衣”的人来散步。虽然这些人主要监视大人物的往来动静,淑英却心想自家里也做着见不得光的生意不比良民,大意不得。
经常高朋满座的家要在便衣有时经过的地段保持低调不引人注意谈何容易?提心吊胆的淑英和世棋都感到自己简直就是住在“虎穴”里,压力不小。淑英甚至还觉得两个人白忙活,空赚了热闹却没看到什么进账,不过一家人的生活质量大大提高却是事实,家用现在基本归世棋自己和老贾交关,她的私房止了血。离开马路边上那个老燃不着的煤球炉,淑英一身的本领也派上用场,客厅里教教不赌钱的男客女客跳跳舞,到处打电话哈拉哈拉帮人凑牌搭子,三缺一的时候搭把手,跟“升任”管家的老贾研究下次请客的名单和菜单,除了有时和女儿爱芬说起,也会挂念留在上海的商大娘,淑英母女的生活在台北渐渐步入“正轨”。天黑了,老贾雇请的短工出来把榕树底下已经注了煤油的大石灯点燃,却并不急着走开,站在灌木丛的黑影里向灯火通明的客餐厅张望。厅里已经有贵客上座,院子里也听得见欢声笑语,音乐“蓬拆”。台北的夜晚,暖风轻轻送出屋内酒香,让人忘了这条巷子是在杭州路呢还是汴州路?
“一年准备,二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的标语被“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取代。
“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标语又逐渐褪去了新漆的鲜艳。
只有“保密防谍,人人有责”永不过时。一个政府单位在把外墙上的标语重新上漆,白色大字怕不够醒目,先把八个字用粗的蓝线框起,四个字中间再画上一个蓝白相间的双圈加十二道光芒断句,看来有点不伦不类,说是国民党党徽也不像。
来台湾才上小学一年级的爱芬,已经是出落得秀丽机敏的少女,在家里几乎天天几桌麻将哗啦哗啦吵通宵的环境下,初中、高中联招一路落榜,就近上了附近的私立高职。淑英看起来日子过得不错,比先前富态了不少,幸而个子高,又没有再生养,上海带来的衣服虽然早穿不进了,着上新裁的合身旗袍,徐娘身材还是很曼妙。早几年爱芬还小的时候,她也想替世棋生个孩子,可是居住条件改善后,世棋反而变得小心翼翼,最后干脆跟爱芬换房,一人独睡。淑英虽然货腰出身,惯见生张熟魏,却不知怎么记着了干爹丁大班的教诲,对认了是自己的男人“摒牢”。分房以后世棋打了夜牌自行就寝,淑英也不移樽就教,既无夫妻之实,时间一长,淑英感觉和世棋之间更像朋友或家人。可是她和管家老贾却有了苗头。淑英自己都觉得是发疯——跟个下人,还在世棋的眼皮子底下!不过他们倒不是常有机会在一起,而且也就这后几年的事,统共没几次,十只手指头数得完。偷情这种事靠默契,互相看一眼就要知道下一步,否则机会稍纵即逝,心里犹疑也成不了事。也许就是因为老贾是底下人,淑英不怕他看不起她。
老贾这个人一眼看去真普通,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除了往后梳的油头厚了点,完全没有会引人注意的地方。第一次见面,淑英先就听世棋说老贾是前面东家连房子一起输了的厨子。老贾垂着眼睛,对她欠欠身,喊:“太太!”站直的时候眼皮跟着抬了一下,她就被那精光给摄着了,可是定神再看,老贾还是那个眼皮半耷拉望着地下的厨子。
说是厨子出身,可没看见老贾烧过什么菜,张家的“俱乐部”自开张就生意鼎盛,人手不足,老贾直接升了管家,他跟过前面的东家,对宾客名单比淑英熟悉,就帮着出主意,哪天请谁,谁又要和谁一起请,谁又和谁要避开,谁打桥牌不赌钱,谁打麻将输不起。出几个菜对老贾就更不是问题,老贾在台北贵人的帮佣圈子里人面很广,对个别宾客的口味也很了解,世棋对老贾请临时工帮厨、打杂,也充分授权,常常有知名餐厅的大厨或部会首长家的佣人,走后门出入,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张家赚外快,所以张家这个没有专职大厨的厨房里做得出南北各路大小菜。更有客人吃到了难得的家乡菜,让老贾中介朋友去他党国大佬亲戚的府上做厨子,厚厚地打了赏。
淑英和老贾说是主仆,更像“同事”。这个家的“生意”,在淑英看来就是提供一个吃喝玩乐的交际平台,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娱乐业。可是别看老贾话不多,关键时刻点一两句,总让淑英也佩服不已,以致淑英这个太太在打理“生意”方面,常常都听老贾这个管家的指教。即使主妇和管家每天的交流都很简短,淑英却早就发现眼皮耷拉、相貌平凡的老贾,抬起眼睛看她的时候,精光四射的眸子让他变成一个淑英不能当是仆人,而是有侵略性的,危险异性。只要四目交投,淑英的眼睛就会不听话,像受了惊的小白兔碰上大灰狼那样惊惶地跳开。可是淑英一直相信让她动心的是老贾的声音,低沉的北方男人的声音,她年轻时候还未经人事,却听了就懂得脸红心跳的声音。
“叫英子——”淑英呢喃低吟。再过个年她就叫四十了。青春连尾巴都从手中溜逝,而世棋已经搬到隔壁房间很久很久了。
“叫我英子呀!”淑英低哭出声,哀求着。私会的时候老贾不说话也不饶人。不喊人前称呼的“太太”,也没喊过她的小名“英子”。老贾精光闪烁的眼睛和结实的肌肉让她害怕,淑英从头到尾紧闭双眼,有时想到智成,有时想到年轻的张二少爷。他们和老贾不同,白面书生一样的爱人曾经带给她许多精神上的快乐。
老贾自行离去,留下她独自面对狼藉。开头两次淑英潸然泪下,心里狠狠地骂自己“贱货”,匆匆收拾了,像逃一样地回主屋去全身上下用力擦洗。再以后习惯成自然,她就闭上眼装睡,躲开那静默而尴尬的几分钟,等听见老贾穿好衣服出去带上门,她才睁开眼起身慢慢整理。
老贾的房间好像没有变过,至少从淑英几年前头次进来看见就那样。水泥地,水泥墙,靠墙一张单人床,床下塞了两个皮箱,墙上贴着几张香港女明星画片,旧衣橱旁一张小桌靠窗,窗帘白天也不拉开。佣人房跟厨房共一面墙,不是造饭的时间,也有一点永远散不开的油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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