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llskw.org
床单枕头套却异常干净,甚至残留着肥皂的香气,总是暗沉沉的小屋,被褥也老有着阳光的味道。是老贾一贯如此讲究,还是管家预知哪天男主人外出,他将与主妇艳遇,所以特别做了安排?
他们家洗衣服的女工换得像跑马灯似的频繁,都是老贾经手雇用的。事后想想,衣服洗烫得怎么样没留意,可是洗衣妇个个都长得太周正了点。淑英自己和老贾相好以后才开始怀疑,为什么洗衣服的领东家固定工资还替管家洗这洗那?事实上,“俱乐部”经营了六年,淑英神经再粗大都不能不感到这个家里太多事情透着古怪。可是身为主妇的她竟不敢深究。怕啥呢?淑英也问自己,怕蛋打鸡飞,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她和爱芬要流落异乡?还是怕就算捅穿了那层窗户纸,把这个家拆散了,她也无力改变任何现实。
淑英心里还没鬼的时候,有一次夫妻说闲话,她故意挑衅,做成玩笑的样子,半真半假地问世棋:咱们这家里到底谁是老爷?怎么看了你个做主子的好像还怵老贾?
世棋把手上拿着浅啜的白兰地一饮而尽,嬉皮笑脸地道:“嘿!您瞧出来了!”他把杯子一放,神秘兮兮地附耳过来,却油腔滑调说:“不知道吧?老贾身上有功夫的,咱没事不惹他。”
世棋知不知道老贾惹她呢?老贾第一次动手动脚就大胆地从她的小腿摸到了露在旗袍衩外的大腿根,那时就该告诉世棋叫他滚蛋!可是不知为什么,她也像害怕着什么似的一次次默许了那不规矩的手,后来又一面害怕着一面脚却不听使唤地跟随老贾来到了这里,白天也低垂着深蓝色粗布窗帘,空气郁闷的佣人房。
世棋说是去外地找朋友玩牌要几天不在。他不在,家里不请客,趁空淑英跟女儿约好下课后一起在外面买点女儿长大了要用的东西,眼看快到点了,她特为走到后面跟老贾打声招呼,告诉他都不在家吃饭。她一路喊“老贾”一面已经走到佣人房前伸手推门。她不认为自己有别的心思,她已经穿得整整齐齐,做好要出门的打扮。再说,老贾不招惹她,她不见得“贱”到世棋一走她就采取主动去敲管家的门。
没打算进去的淑英在门口才刚张开口说:“今天——”
门缝中伸出的强壮臂膀像不经意间受了惊动的毒蛇吐信一样地把她卷了进去。
老贾依惯例出去抽支烟什么的,给躺在床上装睡的女人一点时间。淑英缓缓起身,套上旗袍,领口还敞着几颗扣子,又疲软无力地坐回床沿捡起地上丝袜检查有没有扯破。她想老贾误会了她的来意,所以惩罚她的淫荡。淑英没想到老贾更胜平常的粗暴也有可能是在掩饰他自己的不安或是险被撞破机关的窘态。
淑英举起一足,手指尖顺着向上,确定尼龙丝袜后面那条线是直的。她的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的小腿肌肤,像从前老贾背着人对她毛手毛脚,淑英忽觉心中一荡,不禁自恨犯贱,喃喃自言自语:“讲侬骨头轻伐?侬哪能尬勿要面孔?!”她替干爹丁大班骂道。
挨了骂,她自暴自弃地放弃了风度,弹起又坐低,地下找另一只鞋。一屁股坐得重了,又躬着腰,感觉厚厚的垫褥下有东西硌着。其实刚在床上的时候就觉得了,可是那时正忙抵抗,不能分心多想。穿戴好了淑英站起准备迈步出斗室,不知什么灵感来到,她顺手把床垫掀了掀看看究竟。隔着两层棉絮一条厚军毯还能硌着她的竟然是黑黑的弹匣和把放在一旁的手枪!
淑英压下跳到胸口的心强作镇定,把床上垫的几层照样铺回去,怕铺得太整齐又弄弄乱,看着像原来的样子了,直起身面转向门,以前留下她就没回过头的老贾却也正好开门要进来。两人像陌生人一样地在斗室门口错肩而过,淑英知道老贾炯炯目光没有一秒不盯着她,她一如既往地闪避了直迎对方视线,低头小心地看着地下向外走。
院里的清风和太阳让她感觉恍如再生,心里一宽,正待偷偷吐出那口憋了良久的气,却听见低沉的北方男人声音在身后叫:“英子!”
这个亲切的小名此刻却让她毛骨悚然,双膝发软,错觉中恍若自己跪倒尘埃,后脑门上立刻顶住刚看见的黑黝黝枪口,轰然一响她的脑袋开花。可是淑英只寻常地停下脚步慢慢转身,视线勇敢地停在老贾的脸上。老贾眼皮抬起,双眼像能看穿人心一样地盯住她。他今天是没抹头油,还是先前在床上蹭光了?长而蓬松的头发显得黑又多,几缕乱发散落脸庞,有点像个淑英以前在租界里见过的“进步分子”。她忽然想到老贾好像还小她两岁。
“老贾,你挺俊嘛,以后头发就这样,我叫你小贾。”淑英轻佻地微笑着,走近两步,把手举起,作势要拨开他的散发,老贾面无表情地下巴微正,头颈几乎不察地一缩,淑英的手也仿佛停了停,可是旋即顺势滑落到男人的胸膛上才真正止住,手指尖隔着衬衫轻轻找寻触动,还酥起声音说:“我就愿意你叫我英子,你总算肯叫了。”她自觉声音和手都有些颤抖,希望别人误会那是淫妇的兴奋。她暧昧地说:“等我回来,我跟爱芬约好了去买——奶罩。”随着加强语气的尾音,她用指头轻轻一戳,放浪地笑起来,声音腻得更化不开,“你等我回来,晚上还要你叫我英子。”她转身走了,感觉后脑勺凉飕飕跟着她的是像枪子的老贾深不可测的目光。
淑英学校接了爱芬就没敢回去,可也不敢去派出所报案,国民党、共产党的人都长一个样,谁知道老贾是哪边的人呢?离家的时候衣服一件没拿,随身手提皮包里倒有准备取钱逛街买东西的私房存折。她先去邮局把钱都提了,再带着女儿跑到万华车站旁边找了个小旅馆住下,世棋出门一向不交代详细行踪,她只知道他到南投和台中朋友家打牌,归期一至三天看牌局而定。她想最蠢的办法是天天上月台等从台中来的火车。
淑英和女儿在火车一经过楼板就震动的小旅馆里躲了几天,看着小窗外一节节火车南下北上,也不知哪节里坐着世棋?不怎么喜欢上学的爱芬开始担心旷课太多,却乖巧地不多说话,陪着心烦意乱的母亲发呆。淑英没空管别的,只管努力回想这几年的生活,虽然她被茫然引入的这一局仿佛天衣无缝,其实事后还是找得出各种破绽,淑英有些能说的事也拉了爱芬一起分析。母女两个竟各有观察,越兜越惊,又相互反向举证不愿意面对,淑英数度为自己粗心失察痛哭失声,不知怎么会那样听信他人。可是母女最终虽然还是想不出“坏人”是个什么来路,却也被自己说服爱芬一直叫爸爸的世棋即使不跟老贾一伙,也一定知情,不像她们纯是被利用了的傻瓜。她想到老贾凌厉的目光和显然是临时塞在床垫下的冰冷的枪和弹匣,她最后相信世棋不是丢下她娘儿俩自己跑了,就是已经出事了。
就算想通了世棋不可靠,母女不该再抱希望去找人或等待,淑英还是一筹莫展。既不敢上警察局检举或寻求庇护——谁会相信一屋两个男人她都睡过,可是连他们真正的名字和关系都搞不清楚?!淑英也不敢联络这几年透过张公馆“俱乐部”认识的朋友。她忽然想起搬家后逐渐疏远了的韩家是她在台湾唯一和“俱乐部”不搭界的人际关系。初搬家时爱芬还包老韩的车上下学,没多久老贾另外安排了私家三轮让他们代步,就把老韩的包车给退了。淑英对老邻居过意不去,动用私房,大手笔包了个红包给老韩,也算“资遣”,所以虽然自此两家因为社交圈子上下有别而疏于来往,淑英想,人情也许还在,而且她实在走投无路了。
韩家还在原来的地方,当年跟在花大姐翟古丽脚边转的女儿韩琪曼已经读初中了。住得够久,韩家住成了二房东,两口子带女儿占了间大房,照北方睡炕的习惯沿墙架起一张特大板床,中间布帘一拉就是属于韩小妹的一个角落。“炕”下面堆杂物,空下来的地方放了张方桌和几把椅子权充起居间。穷人有义气没讲究,古丽半猜半问未及细究,就接纳了她判定是“夫妻打架,负气出走”的老邻居。她让老韩跟女儿换边睡,爽气地说:“就咱们四个女的,挤挤还不成吗!”
老韩早就不踩三轮了,改开承包出租车。老韩胖了很多,忠厚地呵呵傻笑着听妻子摆布,挪动铺盖行李替不速之客腾地。他当年得了淑英给的大红包家里才有买菜以外的钱去学开汽车,算是有了一技之长。实诚人心里感激,嘴上虽没说,其实很高兴有机会报恩。他听老婆说过张家闺女是太太前面带来的,现在母女都被打出来了,不敢回家,他虽然同情,身份悬殊,也不敢替她们出头讨公道,只是毫无怨言地几次载淑英假装乘客到房子附近转悠,想找机会溜回去取点东西什么的。淑英却总是到门口就想起那天枪口下逃生,并不敢下车一探,只说:“不停了、不停了!过去、过去。”一会又说:“老韩,麻烦开慢点、慢点!”
淑英车中回头后望,只见长巷寂寥,榕树垂荫,灰墙森然,朱门紧闭,曾经夜夜笙歌的张公馆,白天来看竟不像住过人的样子。车行渐去,淑英感觉自己像故事里遇鬼的书生,次日清晨醒来看见昨夜的庭台楼阁变成了土丘荒冢。她疑惑了,世棋、老贾、牌局、舞会、俱乐部,难道这一切和她这个“张太太”一样,都是假的?如果世棋是假的,那在上海末日时期重逢的二少爷是真的吗?如果在台湾这几年都是幻觉,那在上海灯红酒绿的前半生发生过吗?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llskw.org。来奇网电子书手机版阅读网址: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