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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简单一挪动,巴掌大地方,就挤得进双倍的客人吃面——那时候台北的人一般都瘦。
夫妻俩长得都“不咋的”,两个女儿却都如花似玉,还各有各的美,各姓各的姓。大女儿张爱芬明显是收养的,矮家里其他人一头不说,讲话轻声细语,容貌举止也比家人秀气。爱芬快二十一岁了,还在读高职,她小学入学晚,高中又因故休学过一年,复学时候降转本校夜间部,就前后耽误了两年。白天常见她坐在小板凳上,就着儿童澡盆般大的铝盆刷碗,偶尔抬头挥汗,白皙的瓜子脸上虽然眉目略为清淡,可是朱唇贝齿,丹凤眼未语含笑,不免我见犹怜,让人诧异陋巷中竟藏有这样一个蓬门碧玉。小女儿叫韩琪曼,上同校的日间部高二,等闲不到店里来;就算学校放假,她一个人在家懒得做饭,来店找现成的吃,也只吆喝几声,顺手算算账。琪曼十七八岁,正是顾忌形象的时候,她不沾粗活,更别提像爱芬一样叉开脚蹲坐在路边洗碗。反正店里再忙她老妈也死活叫不动,拿她没辙。琪曼皮肤白里透红,五官漂亮得让看见的人不由自主地想大叫一声好;跟姊姊邻家女的清秀不一样,琪曼大眼高鼻,美得张扬,连身材都比大三岁的姊姊发育好。非要鸡蛋里挑骨头找缺点,那就是这美人有双洋妞般的大脚,而且头发不够黑。那时候华人以乌黑秀发为美,“黄毛丫头”是贬义词,没有染成亚麻色做造型的风尚。
南方人吃的烂糊面和花大姐劲道十足的北方手擀家常面不一路,本地人当时也不大吃牛肉,甚至听说“清真馆”的可能都没几个,所以小店熟客多半是北方人,渐渐更有伊斯兰教友慕名而来。健谈的客人都和热情的老板做了朋友,店里忙的时候代为端面、收钱的也有,像到了自己家一样。熟客里面有一位许先生与其他不同,许先生大名志贤,二十出头年纪,是附近一个公营事业单位的小职员,寄居台北的亲戚家,公余补习准备考大学夜校进修升等。志贤在台南出生、长大,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却欣赏花大姐的纯北方手艺,三天两头就要来小店报到,说是店里的牛肉面和小菜让他吃上了瘾,“不吃会难过”。
志贤从非节假日中午用餐高峰当义务跑堂起不把自己当外人,后来就抢着洗碗,还改口跟着爱芬叫古丽“花姨”。古丽看小伙子这么喜欢吃她家的面,手脚勤快,人上进,嘴又甜,心里高兴,人来就让他在店里随便吃,免费。志贤有空就来帮忙,他寄居的亲戚家吃饭不讲究,伙食不合志贤口味,来店等于打了牙祭。
志贤一来店里,就卷起袖子,什么都做,最喜欢蹲在巷子边上和爱芬一起洗碗,可是也一定算好时间告辞,顺路护送爱芬去上学。古丽是过来人,自觉看得出来志贤对爱芬有献殷勤的意思。不过爱芬虽然当她像自己的妈妈一样,毕竟是遇人不淑再嫁到国外去的朋友托在家里寄养的,一直以来的计划都是等爱芬高中毕业去美国和母亲团聚,古丽就也不敢鼓励促成这段看起来挺登对的姻缘。不过古丽年前为了顶生意和住房,擅自挪用了爱芬母亲给女儿准备的路费,眼看爱芬高职就要毕业,小店生意虽好,可是将本求利,盈余有限,亏空一时补不上,古丽就又盼望两个小孩真的要好起来。她揣己度人,私心掂量女人一旦有了想跟的人就变得又疯又蠢啥也不管不顾,别说美国,脑袋清醒之前,天国也不想去;自己就能多点时日存钱还账,把摊牌的时间往后拖一拖。
小店生意越来越好,古丽请了个杂工老秦来帮忙,主要负责擀面。哪怕强壮,古丽一个女的,天天开门来这么多人吃面,实在做不动。晚上回家灯下算账,店里收入确实不错,可是生意好,开销也跟着增加,离补上亏空差得远了。古丽无奈,只希望爱芬越晚跟她要钱买飞机票越好。
几个月下来,志贤成了小店不支薪的钟点工,他什么时候来店里好像神出鬼没,其实自有一套班表:既是他上班和补习之间的空当,又一定要爱芬也在。老秦有时候忙坏了火气大想骂人,好不容易送走了周日高峰最后一个客人,坐下来吸根烟休息,他不晓得志贤只是“志工”,反正拣个不在场的对象泻火:“那个兔崽子今天又不来?是晓得现在咱们星期天也忙是吧!”
爱芬微笑道:“秦叔,人家不是我们店里的!人家今天要补习,星期一才来。”平常也没看见两个人讲什么话,爱芬倒对志贤的行踪很清楚。
“‘人家’是谁呀?”琪曼想用手指拈一块腌黄瓜吃,被正分装凉菜到小碟的古丽一掌挥开。
“哦,那个免费来洗碗的家伙。”琪曼自问自答,躲过妈妈防卫腌黄瓜的手,继续捣乱。古丽在她手背上重敲了一记,骂句“走开”。琪曼索性抢过一小碟已经装好的黄瓜跳开到旁边去,却用手吃了两块就放下了。古丽看看那碟再不能拿出去卖钱了的小菜,嘴里骂道:“你就是来讨债的!”
琪曼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走到爱芬身边嬉皮笑脸地道:“欸,我下次来看看那个‘人家’长什么样子!你说好不好?”她很少来店里,听过志贤的名字许多次,几个月了却竟然从未照过面。现在学校放寒假了,琪曼又一向调皮好事,不是个省心爱清静的人。
过两天琪曼穿件红色高领紧身毛衣,挺着世界小姐的身材,像团火从巷口过来的时候,志贤正蹲坐在板凳上就着铝盆捞筷子,原来坐他边上的爱芬正站起身要送一摞洗好的碗进去。
“姐!”唇红齿白的琪曼灿烂地笑着向两人这边打招呼。
爱芬转头微笑一下代替答应,顾自进店送碗;志贤却手上动作停顿,嘴巴微张,眼睛完全聚焦那团火,再不能自主离开须臾。他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脏随着美女走近的步伐强而有力地跳动。
琪曼对志贤的反应很满意,她知道自己好看,虽然没正式交过男朋友谈恋爱,可是她天生就懂男人的傻相等于奉承话,都是对自己美貌的礼赞。志贤那个口水快要流出来的呆瓜相跟说“你真美呀”一样让她受用。满意归满意,志贤给琪曼留下的总体印象很模糊,她哪只眼睛也不会去细看一个蹲坐巷口,趴在大铝盆前,泡得通红的手里捧着大把湿筷子的男人的长相。总之,琪曼感觉,配爱芬是还可以啦。
可是惊艳之后的志贤却神魂颠倒了。他打乱了自己的班表,有空就来店里蹭,碰碰运气看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心仪的女神。老秦高兴店里多了个固定帮手。爱芬每见志贤来到只微微一笑后就垂眉敛目,镇静如常,看不出心里怎么想。古丽以为志贤来得勤是因为爱芬学校放假,后来听志贤老问起爱芬的妹妹,感觉有些起疑,可也没去细想。在妈心里,早就前突后翘的琪曼还是个让人不起邪念的小女孩呢。
这天志贤带来一张书本大小的外国明星照片,四角还留有图钉痕,看来是他墙上摘下来的。他先给爱芬看,说:“奥黛丽·赫本,像不像你妹?”
爱芬仔细看了看,摇头道:“发型有点像。”
老秦凑过来,看一眼说:“你啥眼神儿?不像!”
正切着菜的古丽把手在围裙上抹抹,伸手索取。志贤怕人把他珍贵的收藏弄脏,赶紧躲开,说:“花姨,我拿着你看就好了。”
古丽把脖子前前后后挪动对焦,一会说:“嗐!跟我年轻的时候一个样儿。”其他三个人听说都笑出了声。老秦更是夸张地把面团朝案板上大力一甩,怪叫一声“我地马呀”。
志贤边笑边说:“花姨,问像不像你女儿怎么会像到你?”他欺负人不懂方言,又用闽南话加上一句:“恁是歹竹出好笋啦!”
古丽听不懂也猜得到小子在耍贫嘴,就带笑抗议道:“说你们都不相信是吧?赶明儿给你拿张老娘的相片瞧瞧,你就知道像不像!”
那天晚上古丽翻箱倒柜找出一张带相框却失了玻璃面的照片,黑白照片边角泛潮,相中的俊男美女像被浪花包围,连深色衣服上也溅得是星星点点的灰白霉斑,幸好面貌都还很清晰。
可是除了相片中的本人,恐怕再也没人认得出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古丽和韩国清。古丽真没胡说,有维吾尔族外婆的回族少女古丽比有汉人爸爸的琪曼,更像明眸皓齿的欧罗巴洲美女。相片中二十一岁的古丽顶着一个男童发式,藏不住热恋喜悦心情的眼睛像晴朗夜空里的明星般闪亮。她穿着和身旁十八岁国清同款的男式学生服,鹅蛋般光滑的脸庞笑得像草原上的太阳那样明媚。
古丽拿条干抹布聊胜于无地轻拭照片上的霉斑,忍不住轻声抱怨起南方潮湿的天气,她已经忘记玻璃面是从前夫妻打架自己赌气一把摔碎了,相框受损才让照片受潮。她拿着照片左看右看,遗憾着还有一张比这张双人照更早一点,她做小姑娘时候拿出去相亲的相片,留在老家没有带在身边。她一直记得自己那张单人照,那时让她自豪的长发还没铰,梳成两根大麻花辫子垂在胸前。古丽觉得自己单人的那张真好看,不过短头发的这张倒跟志贤拿来的外国女人照片更相似。
古丽心想:虽说琪曼不怎么像照片里的外国女人,却确实有几分像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是头发不够黑。古丽摸摸自己顶上现在也像稻草一样枯干的黄毛,不禁惋惜起以前乌黑浓密的一头长鬈发。她一面遗憾,一面怪上了台湾的太阳。海岛上的水土跟她不合。自打来到台湾,她原来雪白的肤色越来越深,原来墨黑的毛发也越来越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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