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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人家还都夸她的眉形好,眉毛从来不用画,生了琪曼不但身材走样,连眉毛、睫毛也都变得稀稀疏疏。她的睫毛原来浓密得像两把小黑扇似的,国清就说他的魂是被那两把小扇子招丢了,才留在了她家里,替她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国清确实说过古丽好看,睫浓如黑扇,其他多出来的,可能就是经过二十多年光阴的发酵,古丽自己脑子里衍生想象出来的情话了。
那天一家之主的古丽爷爷翟大爷留两个做黑市粮食买卖的朋友喝酒。店都打烊了才说要吃面。古丽奶奶翟大妈一睡下是雷打不动,古丽只好把店里小杂工叫醒,两人忙上。
原先还有点睡眼惺忪的十七岁少年国清蹲着把灶火再挑旺,抬头看见前来当炉的古丽就醒了。他停止了手中送柴入灶的动作,嘴巴微开,呆呆望着古丽下面、搅面、捞面,眼睛再不能自主离开须臾。
古丽风情万种地把头一甩,长辫梢差点扫到那正站起身来的小呆瓜脸上。她泼辣地说:“你傻呀你!没看过我啊?”
“姐这样好看,俺喜欢看。”国清侉声侉气地说。他老家在北平和天津之间的小乡镇,口音和世代居住在皇城根儿的人不同。
古丽自去年被丈夫强剪头发,又让护短不讲道理的婆家众人打得逃回双亲已经过世的娘家投靠祖父母以来,人前一直用头巾包住没长齐的头发遮丑。穆斯林妇女总包块头巾一点不显眼,所以除了古丽自己,没人注意过她的头发长短,也仿佛都忘了她夫家曾经的暴行,只有古丽每天把头巾摘下时要把那几个“伊不利思”再诅咒一遍。这天古丽感觉头发长得差不多回来了,悄悄试梳了条做姑娘时候的大辫子,白天依旧包着头巾,晚上店门关了没人看见才扯下,没想到国清马上发现,还赞美得如此真诚。古丽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啐他一口:“你小孩儿家知道啥好看不好看!”
“姐笑起来更好看!”国清据实以告,“俺没见过比姐更好看的女的。”
古丽也认真打量起这个她爷爷从路上捡回来的小长工:当时满身冻疮,奄奄一息倒卧路口的十五岁小叫花,喝了两年滋补养人的牛骨汤,已经是身长玉立、英气逼人的美少年。古丽差点脱口说出“你也长得好看”。
一向害羞的国清没有闪躲古丽的目光,他定定地盯着那双朝他看的美目。双方目光胶着,僵了一会,古丽先眨眼,只好扑哧一笑,掩饰自己眼睛玩“斗鸡”输给一小鬼的窘态,一面啐道:“看啥你看!”
“姐的睫毛像两把黑扇子。”国清像在学校里写作文一样地形容起古丽眨眼时眼睫的开合。
他十四岁离家到北平读初中,三个月后,家乡被日军先轰炸后占领,家人凶多吉少,再无音讯。既为找日本人报仇,也为断了补给以后的生活,他虚报岁数,靠同校几个大龄高年级生打掩护一起“投笔从戎”,加入都是“知识青年”的二十九军学兵团。学兵团成员多数是平、津一带的爱国大学生和中学生,比当时为吃粮饷参军的丘八,或是被军队拉夫拉来的壮丁,素质高了许多,是被当做二十九军未来骨干培养的。一千七八百个青少年同吃同睡,出操唱歌,感觉像是学习的环境从学校搬到了军营而已,是来“爱国”不是来当兵。兵团训练了不到一年,日军挑起卢沟桥事变,学生兵拿起刚发到手的步枪和大刀就进了战壕。可是步枪射不下敌人的飞机,大刀冲不过敌人的炮弹,还没准备好就须面对残酷战争的年轻热血洒在南苑阵地的泥土里,遍野的国军尸首有上千都是这群懵懂的学生魂,少数像国清这样尸堆里幸存下来的,说起来当过兵还打过仗,却保留了最纯真的本质。
古丽眼看国清流露副斯文学生样子,耳听那可笑的文明用词,心里忽然爬过一条毛茸茸的虫子,脑子也跟着慌乱了一下,两朵红云涌上她的脸颊。她结过婚有过男人的,都不知道两个人只说着话,手都没碰着,也能让人口里生津,心里发毛。她不甘不愿地把面碗递给国清,用不屑的语气说:“给那几个偷着喝酒的送去。”递了碗空手缩回之际,古丽也不知自己安的什么心,就感觉非要在国清的臂上那样发娇嗔似的不轻不重拍一记。
古丽心里的那点骚动却像电流一样从国清被拍的臂膀上传导过去。国清倏地脸也红了,面端在手里,身体却动不了。古丽轻斥道:“去呀,该干啥干啥去!”国清却只会原地愣着望她。古丽看国清的傻样,好气又好笑,把面又抢回来端自己手上,转头就走,一壁嘴里嘟囔着:“你就杵这儿吧。再跟你磨下去,面都糊了。”
等她送了面掀帘子出来,却被站在小包间门口黑影里的国清吓一跳。
“嘿!”古丽不高兴了,气呼呼地说,“人完了你又来了。”长睫一合一开,丢个白眼,用力扭头走人,这次是故意把辫子狠狠地在国清脸上扫了一记。
国清先是感觉自己的魂魄被“小黑扇”扇到了爪哇国,正悠悠荡荡,旋又被条带着香气的鞭子在脸上火辣辣地刷过给扫回了神。他感觉身体发热膨胀,喉咙干渴,眼睛看出去一切如梦似幻,清晰的只有那条大辫子在古丽的腰股之间摇晃,向他招手,脚就不由自主地跟着古丽的背影向后厢她的香闺走去。
前面店堂和后面住家中间隔着小天井,院墙边石板地上零星放着几个咸菜缸和种着香料的盆栽。乌云掩月,天井中只有店里包间透过来的微弱光影,窗上模糊的影子是三个不守清规偷喝烧酒的老头儿,半醒半醉还记得要压低了嗓子说话。国清跟着那条辫子亦步亦趋,东摇西晃,比在屋里违反教规喝酒的还不清醒。他脑子发热,嘴里低声含糊地说着连自己也难辨其意的胡话。
古丽却清楚听见跟在身后的国清一路喃喃哀求:“姐——姐——救救我!姐——姐——你是观世音菩萨——你要救救我!”
跟她信真主的人说什么呢!古丽猛地驻足,愤怒回头,却和发了痴的国清撞个满怀。这里离她的房门太近了。古丽骂人的话还没出口,就被掀起的门帘给截断了。
退进了厚棉布门帘遮得严实的小黑屋里,古丽被冒犯的怒火再加上国清的体温,一下把她也烧昏了。她轻捂国清炙热的唇,软绵绵地说:“别说菩萨,我不信菩萨——”她想如果做了错事,自己以后会下“垛子海”。可是国清这个不信伊斯兰教的汉人一定也会在那里——熊熊烈火永不止息的炼狱啊——“垛子海”!
国清像个乖学生似的顺从:“姐信啥,俺信啥。”他本能地张口含住古丽捂在他唇上的指尖。可是俊秀的少年紧抱着怀中活色生香却再不知所措,国清用快哭出来的声音在古丽耳边低声求告:“姐——救我!”
“咱救了你的小命,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家?!”翟大爷低吼着,“今天我就打死你这白眼儿狼!”他举着擀面杖再度没头没脑地向国清身上、头上乱打。古丽看国清已经被打得倒下还是闷声不躲,就不顾自己才大量失血,身体虚弱,飞扑过来抱住情郎,身上立即挨了几下。翟大爷手一软,心疼孙女,打不下去了,颓然把擀面杖一扔。
小的好了快一年,屋里两个老的都没看出来,等到古丽为了不敢留下孽种,拼死从柴堆上跳下,血流不止出了大事,却不愿看医生,才跟奶奶吐露实情。翟大爷一直怜惜古丽父母早逝,对这承欢膝下的孙女疼爱有加,出嫁了还让她回门不归,替她撑腰抗衡虐待她的婆家。这样把心都掏出来爱,不免愈恨她欺瞒。
古丽的奶奶翟大妈一手捂着嘴,忍着哭声,过来搀扶孙女儿。古丽却死命抱住跪在地上受罚的国清不肯移动。
翟大爷见状对老伴怒道:“别管她——就是给你宠的!”翟大妈赶紧打手势要老头噤声。万一邻居听见,传到长老那边,就算不动用私刑闹出人命,古丽丈夫家来索赔都教他们吃不消。
其实这时古丽和丈夫已经分居两年了,听说丈夫都娶了二房不耽误传宗接代。婆家一直没来接这骂还口、打还手的恶媳回去,就是不存好心,他们要看谁拖得起!依照经文的规定,如果女方主动求去,必须“赎婚”,就是退回聘金,赔偿夫家经济损失;如果男方“休妻”,那女方就可以保留聘金,不退财物。翟大爷和老伴都不贪财,可是古丽的聘金早就让翟大爷的小儿子带出去做生意本了。战争阻绝了道路和消息,古丽的叔叔已经没有音讯三年了,翟家想拿钱出来赎婚一时之间还办不到,就成了僵局。
翟大爷失了主意,不晓得该如何处置这两个罪人。照规矩来那不得了,私通要判“石刑”。国清该死,怎么死他都一滴泪不会流,可是古丽他可不忍心让人扔石头打死。翟大爷左思右想,最后把国清关进柴房,古丽关回她自己屋里,两边都从外上锁。他还警告老太婆,别给白眼狼送吃的喝的。他想现下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饿死一个外乡人不会有人注意,日本人看死了个中国人更不会追查。不是他心狠,只是国清死了,古丽才能有救。可是两天后他打开柴房看见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小子躺在地上呻吟,既然人还活着,他又不能见死不救了。老头自己先送了盆清水,还丢了条被子进去,隔天又叫老太婆送了吃剩的粥。
同样犯了死罪的古丽倒是像皇后娘娘一样地躺在炕上被她奶奶伺候着将养。奶奶不要她沾冷水,要她多卧床休息,把小产当成坐月子处理,怕她落下惯性流产或不易受孕的后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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