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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起来台湾开创出来的局面,到头来光荣都是别人的。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归我,股票配不到人家的零头。我几十岁的人,身体要紧,犯不着在这里替别人卖命。”大伟和已经是董事长的朔平早就不是直接的上下属关系了,可是大伟的辞职信不但越过几级直接送给朔平,牢骚也多年如一日地有针对性。当初一起来的几家都结成了通家之好,大伟虽然事业发展不如人,却有贤内助。回到台湾,移除了番邦语言文化和风俗上的交流障碍,爱芬就从厨娘和保姆的角色里大解放,显出她八面玲珑的交际手腕。不管喜不喜欢爱芬的作风,园区的高管太太都得承认她会做人。爱芬年年替孤家寡人的大老板在家里操办庆生宴会,连朔平单身汉生活里的一些琐事她这个朋友妻也不避嫌地频繁参与:诸如替没有女主人的新家跟设计师开会谈装潢细节,替讲究洋礼节的老板参赞选购圣诞节要送下属的卡片和礼物,到了华人三节提醒主人家给管家和司机红包,更别提感恩节做烤火鸡大餐,美国独立日办后院烤肉会之类让朔平一解“乡愁”的贴心举动。这些地方爱芬可说是朔平不支薪的生活秘书,比他办公室里支薪的那位还更像他的“office wife”。幸好朔平和大伟都有些外黄内白的“香蕉人”做派,大伟即使嘀咕过几次爱芬热心过度,人家会说她替丈夫巴结上司,可是推己及人,早就分房独睡的大伟倒不觉得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朔平与在他眼中芳华已逝毫无吸引力的徐娘老婆之间应该要有男女之防。更何况爱芬这样搞,好像果真让公司同仁感觉杜家和老板的私交不凡,玩办公室政治相互攻讦的时候都来争取大伟支持,对大伟的仕途不顺并不认为是朔平铁面无私,反而觉得是两造做样子玩清高,说不定私下得实惠多配了多少股票。时间一久,大伟也自我错觉和朔平交情不一般,以致他一个初级总监的辞职信直接就送进了董事长的办公室。
“喔?你事先不知道大伟辞职——”朔平穿着居家运动衫裤,眼袋浮肿,灰发蓬乱,两天没剃的须根俱白,虽然没有病容,却像个不修边幅的狼狈老头,完全不见平日成功企业家的潇洒。他倚坐在开放厨房的吧台高椅上望着厨房那头的爱芬沉吟。灶那头特地从新竹到他台北家里来炖鸡汤的爱芬正开了一整罐鲍鱼小心地加到汤锅里去。
“所以——”一直有点懒洋洋的朔平忽然打起了一点精神,自问自答道,“所以你们根本还没谈过要搬回美国去的事情嘛。对不对?”他声称感冒躲在家里两天了,心烦,不想去上班,整个人恹恹的,连门都不想出。六十四岁的人不应该是害相思,也许是闹男性更年期?
爱芬把锅盖上,火转小,头也没抬,极其家常地道:“你也知道他那个人一下这样一下那样的,还说要回上海呢。我怎么可能跟着他疯?他要去哪,他就一个人去。我喜欢在台湾。”她说着边走向和厨房连成一气的餐厅大窗,逐个调整起面向院子的落地百叶窗帘。白色橡木条随着爱芬的手依次一扇扇把阳光引进屋,朔平觉得整个房子渐渐亮了起来。爱芬伫立窗边外望,检视园丁替朔平修剪的花木够不够用心。背着光,五十老妪的背影略显丰腴却还匀称,阳光把精心染烫过的头发映照成蓬松松的一朵乌云。
“每朵云都镶有银边。”朔平愉快地说了句符合他此刻乐观心情的英语。
爱芬微笑着转过身,她并不完全了解朔平说这句话要表达的意思,不过镶着银边的云听起来很美丽。妈妈教她对男人不要听其言却要观其行,她看得出来这两天称病不朝的大老板至少现在是愉悦健康的,所以她也快乐了起来。她盛了一碗鸡汤端过去,像个慈母一样地看着他喝。朔平边喝边赞道:“没人煮得出这个味——来,劳驾,麻烦再来一碗。”
爱芬笑着接过碗说:“你就是好伺候。感冒喝点鸡汤好得快。”
盛过汤再坐回位子,她伸手挪动吧台上的盆栽,说:“这花真耐放,这么久了都不谢。”花是她上次带来的,有个把月了。她久久才来一次,可是在朔平的别墅里她却像个女主人般自在。爱芬自己也说不上来和朔平这样奇妙的关系与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来台湾十年了,人前两人虽然拦不住自己的眼睛,言行倒是保持合乎身份和本地社交成规的距离。私底下也行揽肩、搂腰、拉手、香面孔的洋礼节。朔平为这种行为做解释,说:“我们是发乎情,止乎礼。”
朔平说的是真话。偶尔亲昵地轻抚爱芬仍然光滑有弹性的手臂时,他难免有遐想,可是毕竟上了年纪,没有对的时间地点和事前充分的准备,遐想并不至于发展成行动。老绅士就只是微笑地望着这个其实不属于他的可人儿,有时候他会想起在纽约的那一夜。咦,好像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啊?!
爱芬当然也记得十五年前参加生父葬礼后莫名的伤心与疯狂的激情。而且不像男人只记得女人与西人不同的肌肤,女人记得一切细节。朔平一生自认过身份是“孝顺儿子”、“优秀员工”、“工程师”、“科学家”、“好主管”,却做梦也没想到能靠三脚猫的闺房术被爱芬当成“大情人”来爱恋了半生。
爱芬的母亲出身风尘,却特别看重对女儿的“守贞”教育,从小就用沪语告诫爱芬,女孩子一定要“摒牢”。这个方言动词用来教女儿可意会难言传。但是爱芬落实到执行层面就是把两腿紧紧夹住,守住自己珍贵的资产。她在听从母亲安排成为出口新娘嫁给杜大伟以前,唯一的男女经验就是和一个爱慕过她的年轻男子在台湾寄居家庭开的小清真馆前并肩紧靠蹲坐洗碗。就这样一点事,后来还因为男方的背叛成为她不愿想起的回忆。
大伟比爱芬大了整整一轮,因为曾经立志替失联的初恋情人守身,三十六岁做新郎的时候还是童男子。大伟在三十大几时辗转听说在上海的恋人早已别嫁,才开始松动意志,同意在美国择偶,开出的条件却是不论身家学历,必要是处女。所以说千里姻缘一线牵,要不是大伟执著这种在西方社会几乎不可能的条件,恐怕也不至于经过费城的亲戚牵线和卡在台湾签不出美签来与母亲团聚的爱芬盲婚。
小一辈都叫“英子阿姨”的爱芬妈妈非常高兴自己有先见之明,她把从干爹,上海滩百乐门舞厅丁大班,那里得来的二字箴言“摒牢”传承下去证明是真知灼见。更值得欣慰的是女儿没有因为几年不在身边而不听话,果然不负慈母叮咛,老老实实地守到出嫁。出阁前英子花了几夜工夫把做女人该学的功课替女儿一次补上,爱芬听得脸红心跳,对男欢女爱生出种种遐思。只没想到老光杆大伟有一套自己的程序,而这其中除了借用爱芬身上一件东西,其他并没有老婆太多事。就这样,两人也把夫妻的日子过了下去,还生了两个女儿。爱芬其实有意继续生个儿子,大伟却明白告知他不想为了养小孩节衣缩食。爱芬容易受孕,出了几次意外以后,大伟就不大想碰她了。结果一生在风尘中打滚的英子在女儿出阁前夕倾囊相授的真经心法就成了那本良家妇女永远不该翻看的淫书,妈妈的话只平白在爱芬的脑子里播下了一颗终将骚动的种子。
和朔平发生一夜情那天,爱芬其实只微醺,趁着三分酒意壮胆,对着一个人品信得过却未能坐怀不乱的“君子”,她总算是找到机会把母亲的教诲活学活用了一次,不过事后也许是因为害羞,她把“功劳”全记给了朔平。她常常回味那夜的甜蜜。大概少女时期营养不好,她的更年期来得特别早,四十六岁停经的时候她还想,就这样老了,幸好做过那一回女人,否则一辈子都不会真正明白妈妈在她出嫁前说的话。然而即使心里默默惦记着那个人,却也心知肚明此生无缘;都是中老年人,谁也无意脱离平静的生活轨道,去追寻婚姻之外的感情。后来爱芬为了大伟的工作去找朔平的时候,本来心中忐忑不安,可是一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朔平的声音,就回到那晚被他揽入怀中安慰的一刻,像是失怙的孤女找到了倚靠,就什么话都觉得说得出口。多年后三人在台湾重逢,又回到了丈夫长官和小区邻居的亲密关系后,她就完全管不住自己,总借口“在美国就认识的老朋友”、“可怜没人管的单身汉”、“必须还人情的大恩人”之类,去照顾他、伺候他了。幸好身边的人,包括自己丈夫,都觉得她是逢迎拍马得失了分寸。虽然有尖刻的同事太太在背后骂“不要脸”,可是一位五十大几的小老太夹在两个六十大几的糟老头之间倒还真没人想到绯闻,反而有男同事钦佩她能为了丈夫的前途这样放下身段去拍上司马屁,还要自己老婆好好地学着点。
大伟一生没有朔平幸运,他在美国读大学的时候,被判定和国民党有渊源的父母亲就在老家被枪毙正法了。不过大伟却等到尼克松访华以后两年才证实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参加当时要天价的中国旅游团回上海省亲的在美亲戚把消息带到白平原小镇的那天,碰巧是大伟虚岁五十的生日。大伟痛哭遥祭当时已失联四分之一世纪的双亲,把妻女都叫来向西方跪拜,自己更遵古制守孝三年,不剃须修发,更不夫妻同房。三年期满除孝,也刚好错过初老男性不应松懈的黄金锻炼期,跟爱芬同不同房也就没有不同了。没想到跟大伟苦大仇深的共产中国,却在大伟回到台湾十年后变成了他这个“美国佬”的红色祖国,这说起来可以牵扯到当时台湾政客为了选票开始追究省籍硬分敌我,把本来应该是“外国人”的大伟也给逼到了“外省人”的那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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