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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同样拿着美国护照,做大老板,还跟台湾朝野党派领导班子都有交情的朔平,却以专业人士的态度只谈经济不理政治,完全置身事外。只是个“小洋芋”的大伟却跟着电视里赚口水钱的名嘴一淘,在自家客厅里天天气冲牛斗。再后来大伟去大陆旅游了几次,回来就放下了他的血海深仇,常常念着要“回上海”了。
辞职没跟老婆先打商量这般的大事大伟和爱芬都没吵开,只冷淡地各自表述回去美国和留在台湾的意愿就一切回归家常。然而随着大伟公司里办理交接趋近尾声,摊牌时间逼近,两夫妻却为了大伟半年前自作主张买下上海一户外销公寓楼的旧账爆发了激烈的口角。盛怒之下,大伟难听的话一句接一句地脱口而出:“吵什么吵!这家里的钱我用多少怎么用你管得着吗?你嫁给我你赚过一毛钱没有?吃我的用我的连你到美国的飞机票都是我买的!哼!养条狗养几年还会对我摇摇尾巴,养你养了三十年现在对我大呼小叫!我在上海买房怎么样?我那是打算去养老,我还没有像别人那样在里边养只金丝雀呢!你不高兴你别去呀!我找个小蜜去住,人一家子感谢我,谁会像你这样不知好歹?别以为现在你多行了!告诉你,这里房子不是自己的,没有我,你想留在台湾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我看你怎么喜欢台湾?你有办法你就赖在台湾,你有志气你就别赖着我!”
爱芬没有手帕交,也没有可以倚仗的娘家,在婚姻里受了委屈一向都是泪往肚子里流。女儿大了可以说说话,可是都不在身边;她母亲一生情路坎坷,认为爱芬做到人家明媒正娶的大老婆,还终生只要伺候一个男人,已经是几世修来。所以爱芬不找母亲投诉,知道说了也不过电话里再多挨几句骂。
爱芬不是第一次被丈夫骂得比狗不如,却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觉悟到以后要住哪里,还真由不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也想不出什么厉害的可以顶回去,就拿了手袋打算出去走走,也算认输撤退。门在身后关上时听见大伟在屋里吼道:“出去了你就不要回来算了——喂,别把我车开走,我要用,是我的车,你听见没有?”
园区这一带环境清幽,可是除非自备交通工具,没有事先叫车,要出去真有一段好走。正是晚饭过后,家家都回来了,爱芬恐怕邻居已经听见他们夫妻吵架,急急地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让人看笑话。朔平虽然家住台北,园区也配有房子让他休息。爱芬知道他的备用钥匙藏匿处,就想到那去避避。进到屋去,灯也没开,爱芬就在漆黑的客厅中自伤身世轻轻啜泣。
朔平这天在园区会客弄得比较迟了,次日又有一大早和美国的视频会议,就打发司机送客人回台北,自己到宿舍来打尖,将就一晚。没想到进得门来一开灯却被独坐客厅满脸是泪的爱芬吓了一跳。朔平既温柔又心疼地说:“怎么又在哭呢?”双双就都想到了十五年前缠绵的那一夜。
后来两人说起情话,连朔平这样自认科学家的都承认是命运让他们最后能在一起。爱芬更说是老天爷同情她。
“她说是老天同情她,才让她在死前见到了我。”大伟低下头,声音里有爱芬嫁给他三十多年来未曾听见过的温柔,“爱芬,到了这个年纪要你离婚,是我对不起你。”
爱芬看着大伟垂在眼前已经中空了的头顶,心里应该欣喜若狂,却一时之间五味杂陈,竟很难分辨是喜是忧。他们夫妻过去年余已经形同分居,大伟辞职退休后独自离开台湾四处云游,好不逍遥。华人社会法规弹性大,尤其是慈善事业更是有商量,有钱人的非营利性基金会组织,多是老婆、女儿或其他关系人掌门。爱芬也在朔平的安排下出任了他的法人慈善基金会总监,不但拿份薪水,生平首次可以自食其力,也利用这个公私难分的灰色身份搬进了基金会唯一赞助人名下的僻静“宿舍”,让她不必嫁鸡随鸡,得以如愿留在台湾。
沉默了一会,大伟继续说:“她小我一岁,可是,唉,罪过呀,看起来完全是个老人了,比她妈妈还老。”重逢初恋情人时,看不见自己老相的大伟还以为见到的是老去的当年准泰水,差点脱口喊了伯母。幸而少年时候的有情人只陌生了不多会,待叙起四十多年的离情,很快就相互看穿皮囊,回到少艾。临别时大伟握住心上人枯瘦成鸡爪一样的手,心情无比激动,承诺道:“我要照顾你的下半生!”
“其实谁不知道只是在说傻话呢?都大半截身子埋在土里了,哪里还有下半生?!”大伟抬起头来看着爱芬苦笑,仿佛她不是他的妻子,是个知交。爱芬听得心里酸酸的,轻声说:“我一个人也可以,我无所谓,只是要跟两个女儿怎么讲?”
“女儿哪管我们的事呢?”大伟说,“我们这个家早就散了,一家四口住四个地方,她们自己都顾不过来。”大伟退休后,四处跑跑,可是多半时候住在上海他早先买的外销楼里,爱芬长住台湾,大女儿离了婚住在纽约,小女儿跟着在石油公司任职的丈夫住在迪拜。
大伟歉然地对爱芬说:“不是我狠心,她不像你,你还年轻!”
爱芬凄然道:“我五十五岁了。”
大伟盯住爱芬安静了几秒,忽道:“潘朔平会要你的。”
爱芬的眼泪夺眶而出,心想自己又不是件穿旧的衣服,让丈夫这样丢弃,嘴里说的却是:“我哪里配得上人家!谁会要个老太婆呢?”
大伟点点头,叹口气道:“是呀,以他今天的地位和财富,他找谁都可以。可是,作为一个男人,就拿我自己来说吧,到了这个年纪,不是个个都那么肤浅,要追寻青春美色。”他顿了一顿,毅然道:“是我对你不起,你愿意成全我,我来帮你做这个媒!”
爱芬哭出声道:“你不要我了也不该侮辱人!我现在有地方住,有工作,你不要弄得我连安身的地方也没有——”
大伟回来台湾把这件事揭开了锅盖,跟爱芬没有具体结果地谈了两次仿佛就像给了交代一样。一日接到上海来电,匆匆换了机票又走了。他告诉爱芬说是那边老情人现在的家庭内部达成协议,愿意以两万美金的代价“成全”,大伟觉得价码合理,恐怕夜长梦多,就赶了过去板上钉钉。大伟这趟来去台湾,完全没有归期,爱芬一直留意着借住她屋里的大伟行踪,可是说过要替她去“做媒”,大伟却根本就没去找过朔平一次。爱芬本来很安于自己目前这样的生活,三个人都多大岁数了,一动不如一静。她和分居的丈夫维持着名义,和爱人却能朝夕相见。现在不行了,恐怖平衡要被打破了。然而要和她离婚的明明是大伟,爱芬心中却害怕因“失婚”而失去朔平,这个逻辑不通。爱芬想,可大伟不是说了,以朔平今日的地位和财富,找谁不行?一旦她成了单身,不再是和朔平有暧昧的“朋友妻”,那她算什么?她一个老太婆哪一点比得上那些尾牙晚会上拉着董事长揽腰贴脸的女明星?爱芬自卑自怜得几乎天天以泪洗面,她想起自己母亲一生做小,母女同命,她决定告诉朔平,她愿意做他的外室。
“我想过了,你以后就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一天爱芬一面为下班后来她家吃完晚饭的朔平按摩着头肩颈,一面在他身后垂泪道,“你要让我去伺候你我才去你那里。你想喝汤了就来,你叫我去,我也去替你煲汤。名分我是不想的了。”
朔平睁开眼睛惊讶地问:“你说什么呀?”
爱芬哽咽着说:“大伟要跟我离婚——”
平时一向沉着的朔平未假思索,脱口说出第一个跳进他脑袋里的问题:“他知道了我们的事?”
这真是错误的一问。爱芬眼泪溃堤,朔平下面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她静静走入自己卧室锁上门。朔平轻敲了几次门,她都不开。朔平只好悻悻然离去。
虽然五六十岁了,严格说起来,两老这回能算“初恋”。没有眼泪、猜疑、误会、小心眼、冷战、思念到心痛,哪怕小孩都生了两三个,也不能算谈过恋爱吧。
朔平从来不是情圣,年纪大了更只能以不变应万变,除了依他所熟悉的西洋习俗订了一束花送去道一份他其实毫无头绪的歉之外,只能按兵不动,静待台风过境。却不知几天之间,爱芬正经历着生平未有的煎熬,她一下想不告而别,终生不见斯人,一下又想哭倒在他怀中,尽诉相思。爱芬在基金会的工作本是闲差,就陪着董事长去给捐了钱的地方剪剪彩什么的,连安排行程都轮不到她。爱芬一下放下对朔平嘘寒问暖、煲汤送暖的“正职”,加上晚上睡不着,感觉一日不止二十四小时要打发。爱芬每晚坐在电视机前看着韩剧消耗面纸。悲剧固然是失忆、车祸、绝症、天人永隔,喜剧却是一出出麻雀变凤凰,出身豪门巨富的男主角如何能化财势为屠龙除妖解决一切困难的宝剑。
“两百万美金。就这样。”朔平对大伟说,“我不懂你为什么不跟我的律师谈妥就行了?他全权代表。”
“我就想看看你自己敢不敢来见我?”大伟有点咬牙切齿,“你那个洋律师根本不知道你们给我戴了绿帽子。我不是叫你们两个一起来吗?我们三个人对面把话说清楚!”
“你不要侮辱爱芬,她是你女儿的母亲。据我所知,是你先要离开她的。她是一个好女人,如果不是你提出来,我们都知道她会从一而终。”朔平严肃地正告大伟,“大家都上了年纪,她拖不起,精神也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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