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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安太太上家的太太说:“什么团进团出,想得出!外务部门要面子,现在只好说是西德政府不接受团体护照,所以才改发普通护照的。外务部门那几个人就是拿了鸡毛当令箭,找麻烦——碰!”
安太太“吃”还没喊出口,她下家的太太说:“我也碰一个——真是,不懂事!”
小公务员是不懂事,哪怕国民党都败到台湾来了,官小姐后面还是官太太,官太太后面还是官哪!
“现在的问题是内务部门这边没搞好。”上家太太消息灵通,她女儿参加朝圣,其实是因为大专联考落榜,要去美国读大学,家里都安排好了,这次花了这么多路费,动用这许多关系,已经是志在必得,美国非去不可。“内务部门发的公函里就说去西德,搞得外务部门这边逮到机会刁难,就故意在护照上写只能去西德。”她看着安太太说,“上次去外务部门算白去了。后来你没去,我们又去了两次。陈太太也找了沈部长,他说部长不管护照,丢给他的次长。内务部门和外务部门踢皮球,外务部门说内务部门再补一份公函增列朝圣团目的地是西德,可是途经法国、美国什么的,他们就照办。”
安太太说:“内务部门这边我们老安熟——吃!”
“等你们老安?早去过了几次了,有什么用?内务部门那些师爷精得很,一点责任不负,送了公文去上级行政机关请示啦。”另一位太太说,“我们家老爷子还打官腔,说台湾的‘最高行政机关’不是旅行社,管到你们朝圣团的行程?他说养了这些公务员真是有空,写些公文来来去去跑死马——嘿!就等这张!胡了!”
安静不知道她参加的这个官小姐朝圣团后来成了台湾史上一件粉红色丑闻,外务部门、内务部门很多小公务员都为这件荒唐的公案写了检讨,那时候还没被台湾特务机关抓起来的舆论“清流”也借题发挥,在报上骂了成个月。这场官太太大战政府在台湾各个衙门的著名战役,娘子军团大获全胜,报上酸的“处女团”几十位千金小姐就跟着大名鼎鼎的“洋和尚”放洋去了。
朝圣团一行除了领队的总主教以及其他有职位的几个人有始有终,回到台湾被报纸继续修理,全体处女团员最后都一如原先家长们安排计划的那样先后去了美国。有美签的几位小姐更是在法国转机的时候就脱队直接去了此行真正的目的地。
安静出发前时间不够,也没想得那么周到先去弄张美国签证,只得随队去了慕尼黑。安静乖乖地在慕尼黑待了七天,如愿瞻仰圣礼,还确确实实地从心底接受了天主,看到主教圣颜的时候还情不自禁地流下喜乐的眼泪。其他的事情她就交给天主,跟着几个有主意的朝圣团里新交朋友到处跑。果然天主保佑,慕尼黑的美国领事不懂自由宝岛人民出入境的不自由,和刀笔师爷在小姐们护照上留下的玄机,糊里糊涂地发了签证。有点自卑自己只有五专学历,生性又不活泼机灵的安静,就这样绕道欧洲,不负母亲安太太的苦心,辗转来到了当时的世界乐土美利坚,在满二十一岁的生日那天,顺利地嫁给了家里替她选择的,之前通过信却未曾谋面的黄智舒。
“你那个老婆——”安静的婆婆黄太太本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和太太,还受过高等教育,可是生不逢时,先在祖国做难民,再到外国做二等公民,颠沛流离的日子一久,看得见的就剩孔方兄上的钱眼了。也是,祖产都被“共”了,归期渺茫,用美金过着日子不能不精打细算。其实刚开始媳妇过门见喜,甚至接二连三地大肚子,两老都还很高兴家族兴旺,黄氏他们这一房在海外香火不灭。等安静生到第四个的时候却忍不住了,皱眉道:“太会生了!你们就不知道要避孕吗?她这样自己不能出去工作,我们也没有力气替你们带小孩了。”
孩子是天主赐的礼物,安静不能不要。生第六个的时候,快要崩溃的丈夫黄智舒就“自行了断”,没有和谁商量就做了结扎手术。公婆这时也熬到了够资格搬进老人公寓的年纪,就不再坚持等待什么地理位置更合理想、房间更大的居住单位,收到通知马上搬离新墨西哥州,把原来出了头期款和儿子合买,打算三代同堂的独立房屋让给儿子、媳妇,算是被第六个贝比吓得落荒而逃。两老想,就为图清静也不能再跟儿子一家八口住了,更何况儿子家里食指浩繁,跟他们一家住,光没沾到,怕自己一点老本迟早都要贴进去相帮养小孩,哪敢再肖想被小孩子缠得不能分身的媳妇侍候。
有条有理的美国日子,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过得快。如果像智舒和安静这样住在沙漠州的小镇上,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哪怕不种田,过得也跟太平盛世的农民差不多,十八岁就可以预见自己八十岁坐在摇椅里晒太阳的样子。
安先生和安太太起初也去过那个住了很多博士和科学家的沙漠小镇探过女儿,可是每次都提早打道回府。
“乡下人,小静完全成了个乡下人!”第一次赴美探亲,安太太自己一个人去的,转了几道飞机。安太太费这么大的事,原来也是想替外语专科刚毕业的小女儿探探路,看怎么也能像姐姐一样,读书也好,嫁人也好,反正也“留个美”,镀镀金。安太太去大女儿家住了两周,回到台北后她脸色惨白,声音发颤地向安先生投诉:“他们家大人、小孩的头发都是她自己剪的。”安静还自告奋勇要替她妈妈也修剪修剪,把在台北每个星期由司机车去知名美容院洗头和做头的安太太吓得够呛。
“小孩的衣服都是教会里人家捐的拿回来穿,”安太太说得眼泪都快流出来,“要嘛就是她自己做的,都是像窗帘一样的粗棉布。”
安先生却联想到电影《飘》里演郝思嘉的美女费雯丽,拉起那块丝绒窗帘就做了件顶合身的晚礼服,就说:“蛮好的。美国人就是勤劳,什么都自己动手来。我要有机会,我也喜欢自己动手种种花什么的。”他向往地说,“美国人守秩序,开车不按喇叭。那里空气也好。小静住的地方干燥,老了不会风湿。看她寄来的照片说是沙漠地带,院子也是有花有草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啊。以后能到那里去退休养老一定延年益寿。”安先生去过美国开短期会议,到华盛顿、纽约、旧金山几个大城待过几天,印象很好,和女婿也在旅馆里见过面,婚后老大肚子的女儿旅行不便却错过了。他一直想找机会到女儿、女婿住的,在他心中像世外桃源般的小镇,也去住上个十天半个月就太理想了。
可是轮到安先生真有机会和太太一起去美国探望女儿、女婿,在少见花树、多见仙人掌的小镇住几天的时候,他却不到一个星期就提出要缩短行程。安先生说多年未见的女儿看到就安心了,他现在反而挂心公务,决定早点回台北述职,归队上班。安氏夫妇那次亲身考察归来,回到台北后,安先生再也不提自己早先对美国桃花源的描述,对要小女儿去美国深造的热心也明显降低。他跟安太太说:“安心考得上托福,有学校收她,就去。要她姐夫介绍个朋友,那就不必了。她不嫁到美国去,我们也留个养老女儿在身边。”言下之意听起来是不打算去美国投靠女儿,到井井有条秩序良好的小镇去养什么老了。
娘家人看起来对“去美国”都失去了热情,安静又是家里和教会里两头忙,连信和电话都要等到年节才通。只是安太太到底是做妈的人,一想起来就像海峡对岸有儿女下放在大戈壁里的父母亲一样大包小包地寄慰劳品。安太太所寄包裹的内容随着台湾社会的渐趋富裕而有所改变,从一开始的中国食品到后来的衣服鞋袜,等到孩子里有四个都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干脆寄美金汇票了。可是不管台湾娘家里寄来的是啥,安静在沙漠小镇上的岁月,却只是连潺潺水声都没有似的静静淌过。
除了孩子一个个长大,安静的日子一成不变。白天生活自然有一定的轨道,可是她连夜里做梦也一再重复,或者大同小异。安静不记得自己十岁到台湾以前的任何事了,出生地上海和童年所在南京的人与事从未入过她的梦。她在梦中老是回到台湾,有时候走在中和乡那个像冷宫一样、落叶堆积的院落里,小径蜿蜒,看不到尽头;有时候在淡水雾气茫茫的学校教室里考试,铃声响要交卷了,可是她只写了名字,其他一片空白。安静在沙漠小镇中已经住了大半辈子,在这里带大了六个子女,送他们到大城市里开始属于他们的人生。她自己留在这里,从少艾到初老,都在这个鸟不生蛋,却制造出了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的地方。她从二十一岁初为人妇就来了这里,三十年一晃眼就过了,日子过得太快太平稳,安静做梦都来不及梦这个她住得最久、最熟悉的地方。她也没有梦到过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福地慕尼黑,可是在那里瞻仰圣礼毕竟是她一生中的最高潮,这个难得的经验在教会里被多次当众提起,让她想起来都热泪盈眶。那短短朝圣团的七天,是她的新生,是她人生离乱和安稳岁月的分水岭。她始终感激朝圣的福缘所带给她的终生信仰和一世平安。
安静也去子女工作和居住的加州、新泽西州这些地方住过。她几次去帮儿子带孙辈、帮女儿坐月子。美国华人聚居的大地方虽然生活便利,可是物价也高,甚至连教会都有华洋之分,这让终生都参加白人教会的安静不自在。仰望神父,环顾教友个个都长得像圣父、圣子更让她觉得身处圣堂,接近天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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