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小说:百年好合作者:蒋晓云字数:3516更新时间 : 2017-07-30 13:3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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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的尽头孤零零站着一幢黑瓦灰墙的平顶洋房,铁栅门上挂了一个黄木信箱,上书两个大黑字:“安宅”。
  “安宅”和周遭坐落田中,离大路更远几步的闽南式红砖农舍看起来明显不同。其实这里原先也跟“邻居”一样,是块带着小小四合院的菜田,经过易手翻修,看得出曾经朝变身别墅的路上努力过,不知怎么却功亏一篑,成了个平顶灰墙混搭土砖薄瓦的四不像。安居圣从前任唐山业主手里买下来安顿后他一年多来台的父母和大房妻儿时,产业已具眼前规模。安家接手后变动不大,主要增修了围墙,把三百坪的基地整个围成一座大院;灰色院墙上面还毫无必要地仿效台北官舍区住宅,粘了一圈褐色的碎玻璃防盗。院子里有前屋主保留下来的小部分菜地不动,沿着房屋四周另外培土,广植果树花木。自诩“儒商”的安老太爷第一次看见这院子的时候可高兴了,说是当今天下不太平,“反攻大陆”前他可以在这里“采菊东篱下”。
  喜欢莳花弄草的老太爷却没住多久,孙子刚满三岁,老人就一病不起。安老太太和媳妇辛贞燕,一个是小脚,一个是小脚放大了的“解放脚”,活动力有限,一园春色乏人照顾,很快就成了满眼秋色。虚掩大门后面的那条小径无论四季,永远布满落叶枯枝,人走在上面一步一声“吱嘎”,再怎么小心走都像后面有个看不见的人跟着,弄得在安老太追随丈夫归西后,每个月从台北过来给“大妈”送生活费的安家二房两姐妹老嘀咕;姐姐安静感叹中和大妈这边像“冷宫”,妹妹安心根本就叫大房太太辛贞燕带着她们弟弟安亦嗣住的地方“鬼屋”。
  冷宫也好,鬼屋也罢,反正公婆升天以后,丈夫再没踏进贞燕院里一步。当家的二夫人金舜蓉按照人口比例减了大房一半“月费”,虽然没有因为公婆不在了特意克扣,却也没有按照物价波动调整供给。幸好贞燕和亦嗣的日子过得冷清而简单,每天早上贞燕崴着解放脚送儿子上学,回程经过大马路边的临时小市场带回一点自己张罗不出来的生活必需品。她在院子里养了鸡,饭桌上摆出来天天没有肉也有蛋,菜地即便早就荒了,畦上的土还是比较肥沃的,贞燕就学着看节气撒点菜种子。在物资艰困,台湾靠美援“反共抗俄”的年代,母子的日子虽不富裕,却也不比一般人家显得拮据。
  贞燕个性务实,虽然没读过书,数目字和自己名字都会写;知识谈不上,可是江南一带流传的民间故事、乡野传奇中阐述的男尊女卑和三从四德,她都烂熟于心,这些封建教条塑造了贞燕的人生哲学,她信自己这套的虔诚度直逼二房女眷口中不停的“感谢主”。贞燕娘家是沿海县城近郊的小地主,家世学历比不上安居圣后娶的“城里太太”金舜蓉,说起来是前朝官宦之后,上过洋学堂的上海小姐。贞燕敬爱丈夫,感觉金氏才配得上“做官”的安居圣,一直以来都很认自己做“乡下太太”的命,不但来台湾以前从来都没有吵过要去南京“随夫上任”,反而自愿留在家乡“代夫孝亲”。即便到了台湾,也无声地幽居中和,继续侍奉公婆到终老。这样一来,金舜蓉反而不忍心赶尽杀绝,逼丈夫和前房划清界限。早年安居圣拿来向新人“输诚”的一纸休书形同具文,只在去金家提亲的时候当过一次“道具”,后来就成了老婆的“相骂本”——只要夫妻吵架,金舜蓉就骂安居圣“骗婚”,害她上海千金小姐糊里糊涂地做了“小”,赶着叫乡巴佬“大姐”。
  上海开埠百年以来,国境之内哪块在沪人眼中不算“乡下”?贞燕这个二房口中的“乡下人”在定居台湾省台北县中和乡之前,却没做过地里的活,她在家时精的是烹饪女红,并不懂得耕作施肥。贞燕带着儿子像玩家家酒一样,把种子撒在菜畦上,天天浇点水,结果长出来的菜多数喂了虫,葱长出来也像针一样细,幸好颇有葱味。反正就母子俩,一切将就。早上鸡窝里摸两只蛋,把发育不良的青葱切了一炒,再把自己灌的香肠蒸熟切片,铺在新成的米饭上,每天亦嗣带到全校只有三个班级的乡下小学里的便当已经丰盛得称霸全校,连当时待遇菲薄的老师也闻香垂涎。
  除了亦嗣自己,家里人——包括他两个台北姐姐——都知道亦嗣不是亲生,是安老太爷找同族过继给从新婚就被丈夫冷落的大房太太贞燕做养老儿子的。可是孩子一天天长大,眉眼越来越像贞燕。婆婆说亲不如养,谁养就像谁;公公说吃的东西一样,人就会长成一个样。
  母子实在太像,连舜蓉都怀疑是丈夫和公婆联手骗了只有女儿的自己,亦嗣其实就是丈夫和乡下老婆的亲生儿子!安居圣为了自清,在父母过世以后就主动和大房断绝往来。丈夫做得这样绝情,掌握经济大权的舜蓉反而要故示大度,过年前都派司机去中和送点年货,还把“弟弟”接来台北的家里玩两天。
  亦嗣幼时眉目清秀,五官和贞燕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越长大越显粗壮黝黑,和清瘦白皙的安家人大不同。公婆还在的时候,大房、二房“两头大”,安家做什么都两套,买什么也要两份,除非重要应酬,丈夫每周末例行要去中和省亲,并且被强迫留宿。老的一走,安家定于一尊,金舜蓉原来喊的“大姐”背后就被地名“中和”取代。不过舜蓉没有忘记这对母子姓安,逢到汰换台北家里的家具、电器,舜蓉会让司机把还堪用的“送过去中和”。贞燕也都来者不拒。到了实在破败无用,女人、孩子没有力气处理,就任由堆积,渐渐原来宽敞的地方成了旧货仓库,室内采光越来越差,连白天都显得昏暗。幸好屋外的荒凉和屋内的零乱都是日积月累,不是一天造成,母子习惯成自然,不以为怪。只是亦嗣懂事以后,每年过年到台北二房向安氏祖宗牌位磕头的时候,也留意到姐姐们的“安宅”总是窗明几净,花木扶疏,可是她们那里规矩也多,亦嗣并不羡慕,高高兴兴和母亲相依为命,做他快乐的野孩子。
  安老太爷走了以后,中和就没买过报纸,书房里虽然有老太爷留下的书,贞燕和儿子的文化也未到看书消遣的程度。母子二人通常各自为政,同桌吃饭也常相对两无言,即使对话,也不过是:“饱了?”“多吃点!”晚饭后贞燕会一个人缝缝补补,顺便听听收音机,亦嗣白天玩累了,通常早早入睡。亦嗣小六要升初中之前,二房汰换彩电,送过来一台八九成新的黑白电视机,母子就一起看上了,很快到了入迷的程度,也不管演什么节目,反正天天把电视开到唱国歌“谢谢收看”才关机。第二天亦嗣上学打瞌睡,乡下小学确实履行“国民义务教育”,人来了就算尽义务,不注重升学率,老师不像一水之隔的台北那样流行体罚,除非家长特别拜托,基本不打学生,时候到了就发张小学毕业文凭,家长认为自己孩子该去工厂、该下田,悉听尊便。
  亦嗣初中落榜以前,孩子自己不会想,做妈的天天盯着儿子也只管吃得饱不饱?香不香?没操心过儿子的前途。直到学校发榜,暑假都过了一半,贞燕才恍然大悟亦嗣此后没有书读了。等到星期天,贞燕装满两玻璃瓶自制的冲菜和豆腐乳,抓了院子里一只肥鸡,把鸡脚缚了。十年来第一次,带着儿子搭上长途客运去台北安家。从中和乡到台北的车里,母子俩和鸡都还感觉自在。等到了台北车站叫出租车,司机却对活鸡会不会在车上拉屎有疑虑,接连两辆都拒载。母子只好带着瓶瓶罐罐和鸡一路问到正确站牌去乘公共汽车。巴士不算拥挤,路程也没有几站,贞燕把鸡塞在座位底下,用脚定住,也不碍着谁,可是旁边的乘客却都嫌恶地看着他们二人一鸡。这短短的一段旅途就此让少年亦嗣永铭于心,多少年后还会想起。
  到的时间不巧,安家已经有先到的访客,正把大包小包的礼品摆上茶几,看来是来请托办事的。舜蓉和居圣看到佣人领进来的是贞燕母子和一只活鸡,脸上都露出几分按捺不住的惊异,舜蓉站起来一面呵斥佣人把鸡拿下去,一面招呼新、旧客人,她含糊地略过亦嗣,简单替双方介绍是“李先生、李太太”和“安居圣大姐”,迅速把母子延进书房,低声跟贞燕说:“坐一下,人很快就走。”临去还带上了门。
  等母子被从书房中“放”出来的时候,舜蓉问:“怎么没先打个电话?我叫司机去接你们。”看着亦嗣加强语气道:“亦嗣呀,小姐姐出去玩了,你们下次来一定要先打个电话,我叫姐姐留下来陪你。”再转头对贞燕说:“李太太是我一个老同学,嫁得不好。先生关过留了案底,出来几年一直找工作。你知道居圣的脾气,他哪里帮得上忙?欸,等下我几个朋友过来玩牌,你们留下来吃饭?”
  贞燕说:“不了,来就跟你们说一件事……”
  安居圣听贞燕说完两手一摊,打了几句官腔表示联考延续中国科举考试,是最公平的制度,考不上就是考不上,姓“蒋”的也讲不进去,他爱莫能助。安居圣维持礼貌要太太留母子俩吃饭,自己却皱着眉头往外走,口中一面喊“老杨,老杨”叫司机备车,说要去办公室看公文,一副戮力从公、等不到星期一的样子。穿件黑色宽松旗袍梳个巴巴头的贞燕忽然就着椅子一滑,跪坐在地,一边伸手把原来也坐在沙发上的儿子拽下来并排跪着。
  安居圣和舜蓉吓了一跳,都喊:“起来!起来!这是做什么!”安居圣脚一跺,骂声:“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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