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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夺门而出。舜蓉很生气丈夫把烫手山芋丢了就跑,心中阴暗的一角却不无得意看见大房母子跪在自己客厅里。舜蓉款款过去拉起贞燕,好言安慰,最后还拍了胸脯保证不会让姓安的儿子出去做小工当学徒丢他官老子的脸。
舜蓉动用官太牌友团的关系,把亦嗣讲进了刚在台北成立的私立初中,还要母子不必担心学费,允诺如果好好读书,会负责把亦嗣栽培到大学毕业。
懵懵懂懂的亦嗣经过了这场风波,虽然还是不大明白“过继”的意思,却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安家的地位微妙,兼之在电视上看了一个叫晶晶的女孩子找妈妈的连续剧,就问贞燕他是不是父母亲生的。
贞燕拉儿子到被旧家具摞起来遮住了一半的挂镜前面,要他自己看两人长得有多像。镜面同时容不下两张脸,贞燕让亦嗣先照,再用肩膀轻推示意儿子让让,自己入镜。两人并排照镜的时候,一人剩下半张脸,贞燕凝视着镜中儿子道:“长大了,都高过我了,你像外公。”说着流下了眼泪。她举手捂住双眼。
亦嗣把母亲的手扳下,不解地看着母亲忧伤的眼睛。贞燕说:“十几年没回过家了,我想我阿爸、阿嫲。”她用家乡话说思念自己的父母。
“阿嫲你是我妈妈,”亦嗣坚定地告诉母亲,他对是她亲生儿子没有疑问了,“可是阿爸是我爸爸吗?”
亦嗣感觉到母亲的手在他掌中颤抖。贞燕轻轻回握住儿子,说:“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爸爸,你姓安,是入了祠堂写在家谱里不会改的了。”
亦嗣似懂非懂,他更愿意相信妈妈给他的是一个肯定的答案。绝少谈心的母子这天的话已经说得太深、太多,就很有默契地就此打住。
贞燕这才发现,深藏的秘密并没有随公婆逝世而消散,她会不会有一天还要面对亦嗣再度提问?她原来答应把她收为义女的公婆,儿子既然姓了安,他的身世之谜会在他们三个死去的时候一起埋进坟墓里。
一九四八年的冬天来临前安居圣排除万难回了一趟家乡,他对父母透露国军刚不久前丢失了东北,共军长驱直入中原,正在山东和江苏一带和国军对峙,大战随时可能爆发。他虽是政府技术部门的文官,可是身近中枢,冷眼旁观国民党里你争我斗、尔虞我诈,哪怕老美给的装备精良,军队却是一盘散沙,胜算不大。政府许多部门都在悄悄打包,准备因应最坏状况。走是一定会走,可他还不确定自己单位会转进西南还是南下广东,甚至渡海去台湾都有可能。时局多变,前途茫茫,安居圣特为来接父母大人跟他一起去南京待命,却又说不出他追随的国民党政府究竟要到哪里。如果有那么一架南京起飞的最后班机,凭他安居圣今天的地位,自己和家眷又挤不挤得上去?安老爷听儿子说得这样不靠谱,就和太太决定留在老家,以不变应万变。安太太乐观地跟儿子说,当年跟日本人打仗全家也不过到乡下去躲过一阵子,现在中国人自己打一打,很快就会过去的。
安居圣无法说服父母跟他同行,只能郑重地把老人托给已经离婚,可是抵死不回娘家的下堂妻:“阿爸、阿嫲不肯走,就只能托给你了。”安居圣深深一鞠躬,低下头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前妻旗袍下面那双令他痛恨的解放脚。
贞燕赶紧避开,不敢受礼,慌乱之中也没想到如何回礼。幸好老太爷大啐一口,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咄!我们不需要她照顾,我们还会替你好好照顾她!”安老爷从来不承认儿子和媳妇已经不是夫妻,只承认儿子有个“外面娶的”,不过外面那个多年也才生下两个女儿,又没有回来拜过祠堂,在他心里连“两头大”都还算不上。“抱着儿子再回来拜祖宗”是安老爷给已经二婚近十年的儿子二房太太订定的门槛。
在家的最后一个晚上居圣被父母从书房里赶到贞燕房里去过夜。已经离婚的夫妻并头躺下,各自紧紧裹着被子,不言不动,都睁着眼睛等天亮。终于听到外面鸡叫了,睡在外床的贞燕悄悄翻身坐起,轻手轻脚地正想下床,居圣忽然从棉被中伸出手来把她一拦,贞燕吓得嘴唇颤抖,嚅嚅嗫嗫地道:“我……吵到你了?”
“时局凶险呀,阿爸、阿嫲不肯走,我担心!我替国民党做事,共产党来了怕是连你也不会放过的。离婚证书你收着吗?说不定用得上。”居圣手上用了点劲让贞燕倒回枕上。最后一夜了,还要把父母托给她,他谢谢她,在这一刻,他想跟她交交心。
虽然从一开始他就抗拒这头在他念书时候家里瞒着他包办的婚姻,可是新婚燕尔时期,他也曾经尝试过去喜欢这个女人。那个时候十几岁的两个人什么都不懂,看过风月小说的他却把自己的先天不足都怪在她的不解风情上,他坚信自己血气方刚,是女人条件差才激不起他做男人的欲望。闺房里的挫折感让他总在妻子身上挑眼:过时的发髻,畸形的放大脚,怯懦的眼神和举止,无法平等交流的言语和思想,处处让他倒胃!他放大了妻子的缺点,把父母之命的婚姻无限上纲成积弱中国亟待破除的封建传统,自此出门就不愿意回家。完成学业后,他在南京找到工作,渐渐地更从心理上否认了自己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他的家书从来只写给“父母大人”,安老爷读信给婆媳娘俩听时,于心不忍,自动加上一句“吾妻贞燕同此”,算替儿子办交代。
居圣“三十而立”时,成功地追求到了名门淑女、时髦的上海小姐金舜蓉。虽然那时他已经有足够的人生经验明白新婚的鱼水无欢并不完全是元配的错,对于把家乡妻子拖到快三十岁才离婚,良心也有愧,可是想到要和一个没有感情基础、思想不能交流的乡下老婆过一生,自居“新派”的居圣又感觉人生窒息,生活无望。贞燕代表了落伍,代表了家庭给他的桎梏,他本可以像其他同时辈、同遭遇的青年那样选择去参加共产党,用热血反抗封建社会,把希望放在“新中国”。可是居圣大学毕业以后考进了政府机关,那里可以让他发挥所学,却也是个保留了中华“衙门正统”的酱缸。官有官道,居圣在事业上融入了国民党的官僚系统,感情上也算遇到了自主选择的良配。出身名门的未婚妻不介意他的过去,可是言明乡下那个要断得干净,今后要遵“一夫一妻”。
然而苦守了抗战八年,代夫奉亲没有半句怨言的贞燕一听丈夫要“休妻”,就坚定地表示自己没有犯错,要她回娘家,她就一索子吊死在安家门前。就算不怕闹出人命,安家父母也不能允许儿子如此“败德”,抛弃糟糠。居圣离婚再娶,追求婚姻自主的理想在安家成了一场女主角寻死觅活、男主角被骂臭头的闹剧,居圣只能被动地两边欺骗,新人以为从前已经了断,旧人以为自己忍让成全。居圣无奈地享着齐人之福,继续做他两边不是人的夹心饼干,而日子就来到国共中原大战即将开打的那个月,居圣返乡省亲,要回南京的前夕。
贞燕手臂上被男人轻触一下,先是愣住,看见丈夫缩手,也就慢慢躺回自己枕上。虽然尽量头朝后仰,一张床又能有多宽?两人终究还是睡成了个脸对脸之局。虽然相隔有一尺左右,和之前两人仰面朝天各睡各的感觉却大不同。贞燕头脸发热,自知面上、颈上都现红云,只庆幸天还没有大亮,想是对方看不见。哪晓得昏黑里正好让居圣看见她两颗眼珠子闪闪发亮。居圣后来自主结婚算是有过了心上人,对男女之情也就超越生理层面,懂得了一二,明白贞燕多年对公婆的孝顺虽说是封建礼教使然,终究不脱对丈夫爱屋及乌的心,就不但生出惭愧之意,还兴起一丝难得的怜惜。他挪挪身子靠得更近一点。上十年没有正面相对的夫妻这下近得能闻到对方气息,贞燕屏息静气不敢动作,一颗心噗噗跳动,很怕自己口气不芬芳或者哪里不对劲,就会浇熄丈夫突发的善心。
居圣从被子中伸手出来,挨着贞燕的眉眼轻轻掠过,沿着她的面庞滑下至颈后,贞燕心情荡漾,身子却一动不敢动,连呼吸也暂时停止。居圣手指叉入贞燕发根,温柔地顺向发梢,拨动长发,披散枕上,罗帐内一时风光旖旎。不想入秋后许久未洗的女人头发发出酸味混着桂花油香的刺激气味袭入居圣鼻腔,他抽冷子就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哈——啾!”
贞燕受惊,本能地向后一缩,脑勺在雕花床栏上敲了记响的,也是脱口一声惨叫:“哎哟!”浪漫得冒泡的暧昧就被两人先后发出的怪声戳破了。
“哈啾哈啾哈啾!”居圣接连又是几个大喷嚏。贞燕在他换气时赶紧插话,忧心自责:“昨晚应该记得加床被子的!”
“哈啾哈啾哈啾!”居圣猛摇手,想解释近几年常这样,西医说是不明原因过敏,无关风寒。可是喷嚏打得他眼泪鼻涕齐流,说不出话来。
贞燕看得更加心焦,忙地起身,讨好道:“我去替你熬碗姜汤……”匆匆挽发披衣而出。
过敏源一走,居圣的毛病好了!他爬起来找手绢擦鼻涕,想到这要是在南京家里,太太就带笑撂洋文:不来事唷(Bless You)!可能还会在他脸上划一下表示亲昵。老家这位却被窝一掀,大费周章去生火煮姜汤。他叹一口气,更加坚信前妻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就自言自语叹道:“不能怨我负你!”
贞燕端着一碗热姜汤回房时,居圣已经自行穿戴整齐,准备上堂拜别父母了。贞燕不敢表达失望之意,只默默退出去打洗脸水,按照她所熟悉的程序完成她今生最后一次对丈夫的服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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