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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正常的关系既已揭穿,阿海也就不再守内外之礼,这以后更自由进出,留宿过夜,把安家当成了他藏娇的金屋。
贞燕的足伤逐渐痊愈,偷渡的机会却始终没有来到。七个月后连到今天都算高龄产妇的贞燕顺产生下了一个白胖小子。婚外情是瞒着阿海元配的,私生子当然不能公开。儿子生下来安老爷赐名“安亦嗣”,还把名字的意思好好讲给阿海听,最后做结论道:“你家里已经有四个儿子,这第五个你又不能带回家。贞燕是我自己女儿,生了孩子也算我们安家的后嗣,你表哥没有儿子,以后这个孩子是要继承我安家产业的。阿海,你和贞燕是我们安家的大功臣!你让我们安家有后了噢。”
阿海接受过短期干部训练,喊过“无产阶级领导”、“无产阶级解放”的口号,可是真谛还在琢磨了解当中,他多少受到在大学参加了地下党、自居“马克思信徒”的亲弟弟影响,就不像有些村官简单地把“穷人翻身”理解成清算富人财产,自己取而代之,不过对“穷人”在新中国的美好前途阿海自然还是充满了憧憬,所以安老爷苦口婆心的一番话阿海很能听得进去。他感觉这个办法好!不必硬起心肠斗地主,心爱的女人替他生出个名正言顺的财富“继承人”。这个障眼法不但眼下能瞒住他家里的,躲过和泼妇一场硬仗,以后儿子长大了,成了富翁再改姓归宗不迟。立刻大方地应允了,还高兴地说:“亦嗣这个名字取得好。父姨,安家大功臣不敢当,是贞燕肚皮争气。”
夏天来临前的渔村空气中海腥味渐浓,贞燕放下门帘在房中敞开胸襟喂奶,她感觉心中空空的,什么也没想,可是眼泪水却毫无来由地上涌至眼眶。她用手轻轻拭去终于滴落在奶娃娃长着茂密绒毛头上的泪水。
公婆已经向贞燕再三保证,孩子姓安,将来重逢时会告诉安居圣是同族过继来延续大房香火的。贞燕早被丈夫抛弃,过继的故事编得合情合理,将她失德失贞的过错完全遮盖过去。公婆这样爱护她,原谅她,她为什么要为难自己?她已经默默地忧伤了一年多,脑子里没想,内心却总不平静。只有婴儿在她乳房上有规律的吸吮带给她母性的满足和产后子宫收缩的快感。小腹下那种奇妙的痉挛曾让她以为自己受了内伤而暗夜饮泣,可是最初听到靠近房门的细微男子脚步声就害怕的心悸,早就转换成对盘古开天以来人类男女之间最原始温暖的企盼,她的伤由身而心,她的身体越渴望,她的心就越不能原谅自己的淫荡。然而她对阿海那双粗糙的手已经不感惊恐和陌生,这一刻她奶着两人的娃娃,原本空无一物的脑海中忽然就钻进了阿海像婴儿一样低伏在她胸前的毛刺大头。
阿海是个强壮的男人,却对性子暴烈、随时准备拼命的悍妇老婆退让不止三分。除了养大的七个孩子,再算上夭折的、流产的,成婚以来阿海让老婆长达十几年都有孕在身。生养太多,阿海老婆落下了妇科症头,面黄肌瘦,终年淅淅沥沥,脾气愈发狂躁。为了保命,老婆不许阿海再近她的身,为了保家,她又不许阿海多看村里别的女人一眼。
纸包不住火,虽然孩子姓安,家中大人又深居简出,阿海也小心谨慎,几个月后怀疑的耳语还是传到了阿海老婆耳中。昔日恩人落了难,自己丈夫当了官,阿海老婆心中原来像神仙一般高高在上的安家亲戚也就下了凡。阿海老婆在安家回到原籍之前是没有见过的,来了以后她恐怕见到贵戚不免要低三下四,就托词身体不好,很少走动,照面的机会有限。小孩子刚生下来亲戚们倒也见过一次,当时样貌还看不出来,这下听人说长得像自己丈夫,阿海年来又基本住在那边,虽然没有直接证据,听见闲言闲语已经够她妒火中烧,就找机会逼问,阿海三言两语打发不了,两夫妇先掐了一架,老婆威胁日后要闹上门去,向安家大人讨个说法,表示不怕把作风问题扯开影响到丈夫的“仕途”,既然有人要抢她的男人,她就跟他们来个蛋打鸡飞,鱼死网破。阿海左支右绌,对付得了今天,对付不了明天,又拖了几个月,所有的缓兵之计都已用罄,只好来个釜底抽薪,忍痛割爱,把一直压下没有透露的偷渡船家替安家联络上。
“孩子呢?他还要吃奶,”贞燕问,坚决地加上了一句,“孩子不走,我不走。”
安家两老和贞燕一起望住阿海等答案,直到听见他点头道:“让你们带走!”众人才都松了一口气。晚上阿海自己划舢板送他们到港湾去上偷渡的渔船。他套了缆绳把舢板定住,陪同上船,套了交情,看着点交事先讲好的金条,又送他们入底舱安顿坐好后,把小亦嗣接过来抱了一抱还给贞燕,对三人有点忧伤地说:“孩子姓安,你们会对他好的。”自己爬上甲板,回首俯身望向黑洞洞的底舱,贞燕抱着孩子回望,三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中一上两下谁也没有看清楚谁,二话未说,没有成为过一家的三口就此分离了。
继而是一段不算长,却艰辛得让乘客后来再不愿意去想起的航程。在污浊拥挤的底舱,贞燕一路紧紧把儿子抱在怀中,感觉像是永远达不到彼岸。最苦的是在台湾外海漂浮的夜晚,因为要等黎明之前海防交班才能在附近浅水海域“卸货”。吐得一身污秽的大人孩子被推下冰冷的海水中自行挣扎上岸,安老爷帮得上自己的小脚太太,就顾不了背上绑着孩子的媳妇。贞燕不但是解放脚,足踝还受过重伤,双腿软弱无力,举步维艰。同行的一位女士,一路没有多加攀谈,下船后却一直拉着贞燕,三番两次靠她紧紧抓住,母子才没有随波而去。难友们上岸后旋即各有接应,很快就分道扬镳,贞燕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水中几次对她母子伸出援手的那位太太贵姓——姓张?还是姓金?
历经辛苦,安家三大一小终于找到安居圣团圆以后,这段冒险的经历渐渐随时间过去而被遗忘了。一起被遗忘的还有安亦嗣的身世,安家二老在世的时候信守承诺,把亦嗣当成嫡亲的安氏子孙。后来更把亦嗣的身世之谜带进了坟墓,始终没有把孩子真正的来历告诉自己的儿子安居圣。
居圣和大房过继儿子不投缘,从第一次见面居圣就没有正眼看过这个安家的“香火传人”。他感觉太太舜蓉老说亦嗣和贞燕长得太像,怀疑是他亲生,是乱吃飞醋没事找麻烦,只能以更加冷淡对待贞燕母子来自清。丈夫的无情倒让自己没儿子的舜蓉愿意善待亦嗣,还动用关系把联招落榜的小家伙送进了台北市新成立的私立中学。
这所初中的女校长崇尚体罚,亦嗣在那里和大家一起被打了三年,有不少同学被打得开了窍,考上名校。亦嗣的成绩也比小学时候进步,可是起步太晚,高中还是落了榜。这次亦嗣不让母亲去找父亲和二妈关说了,他自己拿主意要像姐姐们一样读五年制专科学校。他跟母亲说“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喜欢海,他要读海专,毕业以后上船,终生遨游大海。
贞燕微笑地听儿子言志,没有借机告诉儿子,他的生父就从小在海上讨生活,是个捕鱼划桨的好手。亦嗣自从小学毕业那年暑假的大哉问后,完全接受了自己“过继儿子”的身份。他显然明白了对他冷冷淡淡的官老爷父亲不是亲生的,不指望就不失望,父子谈不上情深,可也绝不是仇人。他再没有怀疑过贞燕是“亲生妈妈”这件和前一个认知相互矛盾的事实。贞燕也没有细究儿子怎么理解这笔糊涂账,反正儿子不再向她追问身世,素来寡言少语的她自然不会主动提起整个图像里应该存在却缺席的那一个男人。
亦嗣毕业当完兵以后如愿上了远洋商船,从此五大洲三大洋在外长年漂泊,只有休长假时回到台湾。贞燕一个人的日子更加简单安静,除了在家门口的店铺里买东西时和邻居打打交道,就是每个月和送生活费来的二房女儿安心讲几句闲话。其他时候她整天一句话也不用说,没人知道她晚上做梦的时候能聊个没完——就像任何一个白天有男人有家的女人在唠叨家常。
“记得我才跟你说儿子长大了,喜欢海,要去考海专,毕业以后跑船。”贞燕想起从前在梦里跟阿海说过的事,梦里的时间失了准,八九年前的事情谈起来仿佛昨日才提过,“他说不晓得为什么自己就是喜欢海,我差点讲一定是像你阿爸……”贞燕轻轻笑了,“当然不会说,答应了人家的事!”亦嗣身世的秘密将会随她入土,永远埋藏。
贞燕絮絮不休。其实梦里一切依稀模糊,清楚的只有还是少妇模样的她独坐在当日老宅的厢房之中,身边哪见有第二个人?贞燕也不待人响应,自顾自若有憾焉地继续诉说:“这么快就真的上了船,听说现在赚美金呢,这个孩子就是命好,当时我那么高的梁上摔下来,他一点事没有!唉,就是现在到外国一去一两年,今天又给我寄了照片和东西来。”贞燕快乐地叹息着,“好像瘦了,船上不晓得吃得好不好?过几天安心来的时候,要叫她帮我写封信,我们寄点好吃的给他。到底姓一个姓,安心对他还真像个姐姐。上次跟你说安心有男朋友了,上个月带了一起来坐了一下的,我看满好,她说她妈妈不喜欢……”她跟看不见的男人聊起亲戚之间的闲话。
梦里她的年龄停住了,一定也在梦里却始终没现身也不出声的阿海可能也没有变老。两人做“夫妻”的时间就那一年多,是贞燕漫长一生中短暂的一段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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