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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报平安的家书是共产党刚在镇上成立的街道组织送来家的。来的人态度都还客气,只要家里写封回信,劝安居圣反正来归,共同建设新中国。老太爷客气地推辞,说自己素来不过问儿子仕途上的事情,恐怕说不动他。可是最后还是依照来人的意思写了信让他们带走。
几个人走了不久,其中一个原先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始终没讲话的粗壮汉子又独自回头,进屋把帽子脱了,开口就喊姨父母大人:“赛妮,父姨,我阿海啊!”
“阿海!”安太太惊呼出声,这才认出来人是她已经过世的寡居娘家堂姐的儿子。堂姐中年丧偶,家中清寒,安氏长期接济不说,阿海聪敏勤学的弟妹出外读书求学也靠惜才的姨父赞助多年。“怎么是你?这才多久没见,发福了,阿海你这一身,好威武,不认得了!什么时候到镇上来的?不先来家里坐?弟弟、妹妹呢?家里都好?”
“家里都好。妹妹在上海,阿弟去了北京。我阿弟早入了党。他让我来受训,就要回去。”略略寒暄,阿海就开门见山说话,“父姨,表哥去了台湾吧?”
安氏夫妇相互一望,老太爷暗忖信都是人家送来的,虽然儿子好像刻意写得语焉不详,却哪里瞒得过明眼人?决定相信来人,沉吟了一下便道:“你是自己人。你表哥应该是去了台湾,我们也是你们送信来才晓得他平安。”
“父姨想去找他吗?”阿海问。
室内空气顿时凝结,没人应声。良久阿海打破沉默道:“我阿嫲有遗言,她要我们一世记得父姨是我们家的恩情人。”
被当成大恩人的老太爷颔首道:“你母亲是难得的啊……去找你表哥吗?本来没有这个意思。可是现在天天有人上门,商会会长昨天抓起来了,你表哥替国民党做事……我们日子难了……阿海,你跟我说实话,如果你表哥不回来,共产党就不会对我客气了,是不是?”看见阿海点头后他更斗胆一问:“如果想,有路子吗?”
“乐清那边有人收金条,”阿海说,“不过要等机会。”
老太爷决定与其在家坐以待毙,不如跟阿海回原籍乡下去等“机会”。老家是渔村,靠海近,什么都有可能。一家人就托阿海活动了路条,带上细软和一对当得了用的男女仆人启程返乡。
安家原籍有老宅,本来以为收拾收拾就能搬进去,可是当地虽然还没有开始斗地主,却有人敲掉了锁闯空门。幸好阿海受训回来就算是村子里的正牌干部,一家家敲门把几件马上用得到的家具收了回来,勉强让众人安顿下来。
安太太很忧心,私下议论是不是回来错了?城里虽然抓反动敌人,可是良民、流氓和公差还分得清。人抓了关起来,枪毙以前也都经过审判,镇上的人虽然弄不清每天都颁布几条的新中国法律,可是一般跟国民党没有瓜葛的百姓并不感到解放军比国军更可怕。镇政府的新官们言必称党和毛主席,看起来还讲规矩。来到乡下却就简直是乱了套,好像随便哪个瘪三、刮皮敢挂起一副臂章就好说自己是共产党,几个人一伙拿起棍棒就穿家走户,登堂入室,查人拿东西。安家屋漏还逢连夜雨,原来以为很忠心可靠的一对家仆也趁乱偷了财务逃逸。安氏怕人知道了要盘查家底,财要漏白,还不敢声张,对人只说撙节辞退了管家,硬是吞下了这个哑巴亏。
“乱世!没有王法了。”老太爷也后悔贸然下乡,跟太太商量,“老媪,叫阿海搬来这里住吧,也好对我们有个照应。”
村里原来的村长被当成“反动分子”给枪毙了,小渔村留不住京官,阿海既是受过训回来的党员,就顺理成章地被解放军长官在部队撤防前指派了代理村务。新旧交替的非常时期,阿海被自己一个小村官手里拥有的生杀大权吓了一跳。恩人想请他当“门神”,他自己家里人口多,住得挤,也正好需要个地点便利,居处体面的办事处,双方一拍即合。安氏夫妇就把正房让出来给阿海“办公”,自己和媳妇住到偏房里去。阿海虽然和其他村民一样是渔民出身,可是他上过几天私塾,略识之无,又有亲弟弟在北京让他“靠势”,有时候穿上受训时做的一套列宁装出来当差,自觉脱胎换骨,任谁也看不出他去年还是个渔夫。
阿海夫妻带着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住在村尾,走路回家近三刻钟,阿海在安家老宅办公一般在白天,傍晚还回自己家吃饭安歇,不过“办公室”里支了张行军床,公忙时候阿海也留下过夜,和姨父一家相处有如家人。
那天安家二老晨起没有看见媳妇烧好洗脸水送进来,想起黎明时好像听见隔壁厢房曾经乒乒乓乓一片响,不免动疑,就踅过去看看,发现屋里一片狼藉,贞燕昏死在地。看来竟是命不该绝的媳妇不会打上吊的绳结,只凭想象把脖子挂在悬在梁上的绳圈中,双脚飞蹬想要踢翻垫脚的椅子腾空之际,失去平衡,头滑出来,身子重重摔落在地,崴伤了双脚,痛晕过去。
婆婆赶上去掐人中、扇耳光,先把人摇醒,然后抱住就哭,一面埋怨:“傻呀!你死了,我们两个老的怎么办?”却无力拖动已经站不起来的媳妇。
安老爷自持家翁身份,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帮忙搀扶,前头留宿的阿海已经闻声而至,双手拨开二老,来了个“新娘抱”,把明明已经苏醒却口眼紧闭的贞燕轻轻放在床上,顺手拉过枕头垫在她身后。阿海将伤者初步安顿完毕,还不马上撒手,一屁股就斜坐上了床沿。
贞燕痛得全身抽搐却咬牙强忍,泪水从闭着的双眼中不停流出。只穿了中衣的阿海竟然翻起袖口温柔地去揩拭贞燕面上泪痕,又毫不避嫌地低头去察看表嫂脚上伤势。
安家老爷、太太看到这一幕都有些惊疑不定,安太太欲问端倪,期期艾艾地先喊一声:“阿海——”
“让我死!”贞燕紧闭的口中轻而坚定地吐出几个字,“求求你们!”
安老爷感觉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对阿海怒斥道:“她是你表嫂——你这个畜牲!”
阿海如今是“村干部”,换到前朝,大小也是个“官”。挨骂不单不露怯,反而瞪了老头一眼,顶嘴道:“她早就离婚了。现在是新中国,要解放人民,打倒封建。”
安老爷吃一惊,不仅为头次听见阿海打官腔,更感狐疑阿海是从谁那里听说贞燕已经是被休掉的下堂之妇呢?
阿海毫不畏惧的态度让老爷领教到短短个把月“官场”的历练,翻了身的阿海已非昔日看到“恩人”就低头哈腰毕恭毕敬的乡下穷亲戚。可是安老爷知道关键时刻不能让步,就保持着严厉的脸色,只将声音略微放缓,使“围魏救赵”之计持续攻坚:“阿海,你是有家室的,贞燕我们当自己女儿看待,不能让人欺负!”
阿海惧内,提到老婆,气焰立刻消了一半,他转身低头照顾伤员,温言抚慰,动口动手,只把身后两个老的视为无人。安老爷心中有气,可是想一家人虽在自己屋檐下,却受阿海的庇护,不但眼下的安危靠他,将来寻儿子的路子还要靠他,很难讲到底谁是谁的恩人。安老爷是识时务的商人,一念及此,就把话往回兜,虽然还是疾言厉色,说的话却已尽是示好之意:“阿海你如果做错了事就要负责任!你是我们自己外甥,如果贞燕也愿意,说了她是我们女儿,我可以替她做主。”
“求求让我死吧!”始终不敢张开眼睛,一直咬住嘴唇忍着足踝剧痛的贞燕哭出了声。
看媳妇死意坚决,又哭得凄惨,一旁的阿海却是低声下气,殷勤服侍,安老爷夫妇一时弄不清二人关系究竟是和奸还是逼奸?就也束手无策。
“皇天三宝!”安太太发出一声惊呼,指着贞燕倏忽之间已经肿成两只小西瓜一样的足踝,“你看她的脚!”
阿海找来把剪刀把伤员袜子剪开,当着人家公婆的面把贞燕两只解放脚从小腿到指头都摸了一遍,一面用庆幸的口气说:“还好,骨头没断!”一面站起身道:“我回家去拿药酒来。”离去前对二老近乎警告地求情道:“这事全是我的错,你们不高兴就找我,不可以为难她。”
阿海前脚一走,安老爷赶忙上前对眼泪流得像打开水龙头就关不住的贞燕说:“贞燕,时间紧迫,你先莫哭。听我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夫妇的义女,不再是我们的媳妇。如果你想跟阿海,你就明说,我替你做主。如果你是被迫的,你受的委屈我们知道,不会怪你,只是以后饶不了那个畜生。”安老爷说得面面俱到,安太太却愤然指出盲点:“是我自己外甥,做出这种畜生不如的事情还要等到以后才不饶他?”
安老爷叹气道:“出了这种事难道去告官?何况在这里他就是官!现在找到居圣,一家团聚才是最重要的事。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找到儿子再说。我们如今还要靠那个畜生过这一关,不能翻脸!唉,天下大乱,人在矮檐下呀——”
贞燕闻言,放声大哭,抽抽噎噎只听她翻来覆去地说无颜见丈夫公婆,一心只要寻死。安太太也陪着哭起来。安老爷鼻子发酸,哽咽地说:“贞燕,委屈你了!为了大局,你不能死啊!”
贞燕脚伤严重,别说不能侍奉公婆,连自己上马桶都是阿海抱着去的,家里大小粗细、里里外外也都靠阿海自己或者使唤喽啰来代劳,安家三口如果没有阿海,哪怕安老爷身上还藏了几根金条,恐怕连小菜都弄不进屋,立刻就要断炊。这样倚重阿海,安家二老只能吞声忍气默许阿海把表嫂贞燕当成禁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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