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说:鹄奔亭作者:史杰鹏字数:3531更新时间 : 2017-07-30 15:0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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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他坐定,喝些热腾腾的茶水,笑道:“许掾一夜辛苦了,按照广信县过来的路途,你昨天晚上就应该路过鹄奔亭了,怎么今晨才到?”
  他惭愧道:“不瞒使君说,昨天走到半路,感觉有些迷路,东折西折,找不着方向,着急之下,不小心踩空,掉下了山坡,昏死过去。凌晨被雨淋醒,幸好手脚只是擦伤,没有大碍,但是又饿又困,幸好发现了这个亭舍。”
  我看见他手臂上确实有红肿的伤痕,想了想,说:“这样罢,你先去亭舍找个房间睡一觉,公务的事也不忙,将来县令问起,就说我叫你留下的,他如不信,让他移书给我。”
  他再次重重点头:“下吏听从使君安排。”


  四 茕吏苦漫游
  喝完两壶茶,我感觉出了点微汗,身体清爽多了。很多人谈起快乐来,都会举出封侯拜爵、洞房花烛之类俗套的例子,殊不知身体由不适而陡然变得清爽,这种快乐也是值得一提的,因为它在病痛之苦的折磨下突如其来,给人的惊喜更加突兀,虽然人很快也会将之忘却。
  雨仍旧毫无止歇的迹象。苍梧郡确实多雨,比我的家乡庐江郡还要厉害得多,整个一天就没停过。这给了我充足的时间,百无聊赖中,我把整个亭舍都转了一遍。如果完全依从自己的本性,在这里当个亭长的确很合我的脾胃。苍梧郡方圆广阔,人烟稀少,在大汉也算微不足道的郡,往来公文不多,在内郡一般十里就要置一个亭舍,在苍梧郡内,距离一般要加倍。除此之外,按照律令,交通不便的山区,亭舍之间的距离可以更加宽松。这个亭舍符合上述所有偏僻亭舍的条件,前不挨村,后不着店,静谧得有点恐怖。在这里生活,喜好热闹的人是会觉得很痛苦的。
  白天我坐着没事,又转到那个井圈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大概我的眼睛真出了问题。转累了,又和龚寿对坐聊天,随意道:“鹄奔亭有没有什么特异之处?我总觉得气氛有点不大寻常。”
  龚寿的回答让我惊讶:“使君说得是闹鬼的事罢,下吏也曾听过这种传说,不过,恐怕都是些不稽之谈。下吏在这个亭舍待了两年了,从来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他见我不说话,又补充道:“我们苍梧郡多雨,天总是阴沉沉的,适合产生这种传说罢!”
  这时我又突然想起昨晚的事,为什么会突然梦见阿藟,倒不是我相信真有什么鬼神,更不是相信我住的屋子会有问题。也许这种凄恻的风景,和二十多年前阿藟失踪的那天比较相似罢。鬼神,我是不很相信的,当然也不是完全不信。我平时也谈鬼神,因为不想显得太标新立异。我对鬼神的疑虑,在于看不见它们有存在的迹象。多年来,我见过无数的人死在官吏的鞭笞之下,却从未见过有官吏因此遭到鬼神的报复。哪位将军的立功,不是以成千上万的士卒枯骨为代价的?也未见对他们的命运有什么影响。有人还常常举出吴起、商鞅、白起、蒙恬、项羽的例子,来向我证明多杀伤者不祥的道理,我向来嗤之以鼻。他们的确杀了很多人,如果真有天理的话,他们确实该遭到报应。他们的结局也确实不妙,几乎都不得善终。可是他们之所以能被后世人记得,只是因为他们不得善终这个结果,而不是因为他们杀戮太多而遭到报应本身。事实上,世间曾经有太多的暴君昏君杀戮无度,也得以终享天年。古往今来,最有名的暴君当属秦始皇了,可是他就一直活得好好的,至今还被无数百姓奉为神明。人们常常掩耳盗铃,只记住几个极端例子来自我恐吓,完全是庸人自扰。而百姓之所以奉暴君为神明,也是人自身的劣根性所致,我对此一点都不同情。我曾经鞭笞过很多人,他们反而到处称颂我的不杀之恩;而有些我对之比较客气的竖子,却四处说我仁厚得像个妇人。你说人是不是普天下当之无愧的贱货,当然,我自己和少数人除外。
  “闹鬼的事,我倒没有听说过。”我道,“不过,昨晚……”
  龚寿望着我的脸,等着我往下说,我突然没了兴致,说:“没什么,你去忙你的罢。”
  我当然不想对一个山间亭舍的亭长说我妻子的事,尽管我很想把昨晚望外的喜悦与人分享,同时也想把由此而生的疑惑与人共析。傍晚的时候,雨开始渐渐止歇,不久来了两个穿着賨布衣服的当地百姓,敲门进来,说是载了一些当地产的果子,正巧路过,问亭驿是否需要买一点。龚寿好像很急切似的,挥手叫他们走开,说不买。他们有点不甘心,发现我在庭院里,看我的衣饰,知道身份不凡,又上来拜见。我觉得他们还比较乖巧,和颜悦色地抚慰了一番,又买了他们一些果子,他们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过了一会,许圣又来拜见,他睡了一天,总算恢复了精神,我见他的脸色比早上好得多。拜见我之后,他声称,既然雨停了,还是出发去办公事的好,免得白耗国家薪俸。我喜欢这小吏的敬职奉公,也不再说什么,慰勉了他几句,目送他离开了。


  五 美人来投宿
  于是又在鹄奔亭住了一夜,任尚依旧生着病,不过比起先好多了。他挺不服气,觉得自己身体壮实,没理由会病倒。我笑他自以为是,又一块聊了一会儿,我回房睡觉。晚上仍旧睡不好,只能盯着银亮的窗口发呆,大概是大雨初霁,天色变得澄净,月光出来了。房间的墙壁上全是桑树淡黑色的影子,不住地摇动,倏忽来去,疾如脱兔,好像怕人去捉它似的。我很想快点睡着,又能够梦见阿藟,可是这晚未能如愿,只做了一些奇怪碎片似的梦,还有些恐怖。有一个场景是,我回到了三十年前的家乡,庐江郡居巢县空桑里的故居,梦中的我还是个七八岁的童子。时间大约是夏日的一个下午,母亲又在一户人家帮佣洗衣,我坐在她身边无精打采,不时地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她终于焦躁了,说还没影,命我自己先回去睡午觉。我见她还有大盆衣服要洗,一时半刻确实回不去,自己又困,只好顺着他人屋脊和道边的苦楝树,躲避着火辣辣的太阳光,一路往回走。穿过自家茅草搭筑的厨房,走到堂门前,竟然发现堂上有把扫帚一摇一摆,在自己扫地。我吓得要命,但可能因为在梦中的缘故,没有转身就跑,而是壮胆拣起一块石头扔过去,那扫帚在空中停了一下,好似正在四处张望,又陡然快速移动,倚在旁边的墙壁上静止如初。我终于被这个梦吓醒了,额上满是汗珠,不住地喘气,好在望望窗口,已经是蒙蒙亮,差不多到了清晨。
  吃饭的时候,任尚说他的病基本好了,他吃了很多饭,又骂骂咧咧,说了大堆这个鬼地方的不是,竟让他这样的人也会生病。而且尤其对耿夔不服气,因为他要比耿夔强壮许多。耿夔笑话他外强中干,他笑耿夔命贱好养。看着他们生龙活虎地相互取笑,我也很欣喜。天气又是阴阴的,但没下雨。午后的时候,我们也想出发,可是才驾好车,雨水又滴答滴答地落下来。我望望天色,乌云像块厚薄不均匀的破布一样罩在头顶上,看来雨一时不会停,此刻道上都是泥泞,行走不易。我的安车虽然也有蓬顶,但是碰到大雨,只怕也不济事。耿夔建议不如再等等看,万一路上遇雨,只怕任尚再次生病。我觉得也有道理,只好再次打消了出发的念头,重又回到亭舍。
  因为做了噩梦,心情不好,连说话的精神都没有。龚寿安慰我道:“使君不要心焦,我们南方的天气就是这样,住久了,使君就习惯了。”
  他大概以为我是担忧雨的不停,我望着他张惬意满足的笑脸,心情逐渐的好了。人应该知足常乐,像他,虽然这把年纪只是一个亭长,可是似乎从来不抱怨什么。我喜欢这种不过于热衷升迁的官吏,干脆放下身份,和他更加随意地谈起天来,这才知道,原来他在高要县还是户富足的人家,通过种橘树,发了点财。有几个儿子,都成家立业了,在当地算是望族。高要县盛产橘,有朝廷设置的橘官官署,这点我是知道的。我于是饶有兴趣地问他,既然家境殷实,为什么会到这偏僻小亭当个亭长,在家里颐养天年不是很好吗?
  “不瞒使君说,下吏有点迷信”,他有点不好意思,“曾经有个巫师给下吏卜筮,说下吏四十五岁的时候,不能在家居住,必须在外躲避三年,否则会有血光之灾。下吏寻思着与其在外漂泊,不如寻个小吏的差事做做。恰巧听说郡中的鹄奔亭建在半山,人烟稀少,风景幽深,就干脆带着家仆来这里静住几年,既可以躲避灾祸,压塞凶咎,又可以为君上尽点忠心。”
  我觉得很荒诞,又不得不被他的真诚所感动。早就听说越人俗好巫祀,崇信鸡卜,现在看来果然不假。对鬼神我虽然一向敬而远之,有时甚至觉得比较无聊,但也没有强制别人不信的理由。信仰什么都不要紧,只要一心向善,忠于朝廷,那就无可无不可。龚寿因为敬顺鬼神,因此自愿来到这偏僻小亭任职,虽不能说高风亮节,至少也是替当地县廷解决了一个难题。寻常官吏显然不会愿来这个偏僻地方受罪的。而且,他把自己的仆人陈无智也带了来当亭父,同时解决了县廷物色亭父的问题,可谓一举两得。
  “君在这个荒僻之地任职,会不会害怕?”我想了想,又问道。一般来说,除非孔武有力的壮汉,加之不得已,一般人都会尽力避免去乡亭任职,尤其是这山高静僻之处,如果让我在这里只带着一个傻子奴仆当亭长,我也会有些不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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