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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舍门前的官道上,阒寂无人,一夜之间,路两侧的绿草都铺到了路中间,好像许久没有人经过。鹄奔亭,似乎已经被大汉的朝廷乃至上苍抛弃了,成了一片隔绝人世的所在。
我决定离开了,在这里呆了三个晚上,固然清净惬意,却不能让我忘怀自己的职责。遭贬来到人烟稀少的交州,诚然非我之罪,可是又怎能因此自暴自弃?更不能因此抛却对朝廷的忠心。真正的能臣,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发挥才干,大汉有多少能吏,被派遣到羌胡杂处的边郡做官,不也赢得了良好的政声吗?我又何必不如他们!当年虞诩得罪了大将军邓骘,被贬为朝歌县长,朝歌县多盗贼,邓骘此举,显然是想借刀杀人。亲朋都因此吊问虞诩,虞诩丝毫不气馁,慨然说:“事不避难,臣之职也。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在富庶县邑能做出一点功绩,那不算什么本事;在交州这种贫瘠之地也能赢得百姓拥戴,那才叫非比寻常。
我让耿夔套好车,任尚准备好行李,等早餐完毕后就决定出发。两匹驾马似乎也知道即将离开这个地方,显得非常兴奋,不断打着响鼻,四蹄乱蹬,一幅跃跃欲试的样子。它们在这里好像一直不安分,半夜也时常听见它们不安的嘶鸣,也许马也喜欢热闹,受不了这种乡亭的寂寞罢!
苏氏一家却遇到了麻烦,那个叫萦儿的小女孩完全病倒了,她的脸通红通红的,额头发烫,看来昨晚那碗姜汤没有起到必要的作用。苏万岁父女两人也有点头晕,只是没有萦儿严重。只有致富完全恢复,毫无问题。他们最担心的还是萦儿,三个人急得团团乱转。我个人懂点医道,从小读儒术、法律的过程中,也颇涉猎了《黄帝内经》、《素问》、《杂禁方》之类的医书,在我车上就带了一些草药,以防路上的不时之需。这一路上,我一直康强壮健,无病无灾,这回可以给她派上用场了。
龚寿按照我的药方熬了药,给小女孩灌下去,过了一个时辰,她额上的热度似乎有所下降。龚寿又谄笑着盛赞我的医术,苏万岁三人也如释重负,泪眼滂沱地向我表示感激,我耳朵都听得起了茧,叮嘱他们继续服药,再服几剂就可以痊愈;并告诉龚寿,准许他们继续在亭舍居宿,直到病好为止。龚寿一个劲地满口答应,要我放心上路。我和耿夔、任尚就乘上马车,鞭子一甩,两马腾蹄,像抛弃一块烂布一样,将鹄奔亭甩在了后面。回头望时,我还远远看见龚寿、陈无智以及苏氏一家三口一直在亭舍前的驿道上目送我们离去,直到我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为止。
“使君”,耿夔说,“前面阳光灿烂,天晴了。”他的语气非常兴奋,还大大喘了口气,好像久溺遇救的猫。
任尚也大喘了一口气,骂了一句:“他妈的,南方的雨,真是烦人得很啊!”
我斜视了任尚一眼,任尚倒也乖巧,赶忙自我批评:“使君,任尚是个粗鄙汉子,只怕这辈子改不了粗话,辜负使君的教诲啦!”
他还嘿嘿笑了两声。
我不喜欢粗鄙的人,就像我不相信穷人会有美德一样。我认为,只有有闲暇读书的贵族,才会培养他的道德感,才会有多余的精力来思考更高尚的问题。穷苦不识字的百姓,像丛林里的野兽一样,每天从睡梦中一睁开眼睛,脑中萦绕的只有食物。他们的内心像野兽那样桀骜难驯,一旦管束不善,内心千般的恶就会像湍濑一样奔逸而出,给天下带来巨大的破坏。用律令条文,我自然能约束这种人。但是一旦整个局面失控,律令就成了一堆破竹,我也会束手无策。因此,事先用教化去约束他们,就成为重要的预防。这也是我在肯定律令文法的同时,对儒术稍有一点好感的缘故。好在任尚不属此列,他语言粗鄙,内心对忠诚和道德的信奉,却远高于那些读书万卷的儒生,所以,每当想到这个,我就不由得庆幸,去哪才能找到像任尚这么优秀的掾属?
七 广信简群吏
刺史府位于广信县的西部,和东部的太守府、南部的都尉府遥遥相应,成三足鼎立之势。广信县邑不但为苍梧郡的太守治和都尉治所在,同时还是交州刺史的治所,这在大汉是很罕见的现象。不,不是罕见,而是绝无仅有,这也足以说明它位置的重要了。城墙是土夯的,一层层密实的夯土之间,可以清晰看见草秸、石块、树皮之类的东西。这个地方多雨,但对城墙的侵蚀并不厉害。城邑的范围不大,周垣三百丈,每面平均约七十多丈,南墙明显长于北墙,使得整个城看上去像个梯子的形状。这就是三百年前苍梧王赵光所筑的城,三百年间,不知历经了几次兴废,它的目光显得那么黯淡。漓水从北面迤逦而来,郁水从城南蜿蜒流过,在城西交汇,站在城墙上眺望,头顶着永远阴沉的天空,感觉郁江像一条缥碧的缎带,躺在城墙面前。如此静谧阴郁,无声无息,不知躺了多少年。从赵光来到这里筑成的时候,它就躺着的罢!它看过了这个地方多少的悲欢离合?人的生命和它相比,是多么的渺小!
西南的漓水关,在漓水注入郁水的口上,是西京武帝时设置的,现在仍驻有郡兵。广信,是交州最重要的城邑。
太守牵召和都尉李直听说我来了,早就率领一干掾属在城门迎接,整整齐齐,填满了城门。牵召的姓氏很奇怪,让我肃然而起怀古之思。我从不敢看低这些具有奇怪姓氏的人,也许他们才是渊源有自的贵族;相反,那些张、王、李、赵之类的大姓,庸俗不堪,倒不知混杂有多少蛮夷的血液。牵召见了我,满脸赔笑地行礼寒暄,显得很谦卑,也许因为身份让他不得不然罢。在官秩上,我甚至比他低了不少,他是二千石,我只是六百石。但是,我的身份为刺史,是代表天子来巡狩地方的,他们要尊敬地称呼我为“使君”。我可以纠察交州七郡所有秩级的不法官吏,对牵召也不例外,他怎么敢不对我低头呢?都尉李直,大约五十多岁,身材高大,长着斑白的连鬓胡须,看上去颇为威武。他不像牵召那么低声下气,而是不亢不卑,或者,亢多一些。按理说,作为官秩比太守略低一些的都尉,对太守应当有一些尊重,但是我看不出来。有些边郡的都尉,仗着自己是能带兵打仗,总要气势凌人一点,李直大概也是这类罢。
晚上是牵召亲自主持操办的丰盛筵席,说是专门为我接风洗尘,这让我很快乐。其实如果不考虑天气的因素,到交州来当地方官,是非常得意的。想想庞大的七郡都在我的掌握之中,看看苍梧郡太守在我面前低声下气的样子,我一直以来的抑郁之气霎时消散了。什么宦官专权外戚当政,都暂时被我抛到了脑后,我还是想着怎么在这里做一番事业罢。交州虽然地方广大,可是人烟稀少,在洛阳那班公卿眼里从来就没有地位,这未必不是好事,至少他们不会来此掣肘,阻碍我的行动了。
堂上还有妙龄女子的歌舞,苍梧郡的女子大多颜色皴黑,可能因为这里阳光太激烈的缘故。女人如果太黑,就显得老,不好看,所以她们虽然卖力地扭来扭去,长袖翻飞,我却感觉百无聊赖。院子里正开着血一样的刺桐花,当地人称之为苍梧花,据说这就是苍梧郡得名的来由。这些花开得如此娇艳,比这些女子只怕还更有观赏性。我又无端想起了苏娥,那个女子容颜姣好,肤色洁白,在苍梧郡只怕百里难遇,只是前几日我见到她时,没有想到这一点。洛阳的女子虽然不漂亮,肤色之亮泽,却是让人怦然心动的。而我家乡居巢的女子,肤色既白,容颜又丽,在我心目中,只怕是最好。我曾从那最好之中,又挑了一个尤其好的给自己做妻子,然后又无端地失去了。那场痛苦让我失去了对女人的一切兴趣,像个修道的沙门一样,辗转活到了今天。
交州刺史府建造得比苍梧太守府和都尉府都要气派很多,屋檐向上翻卷的样子,像青鸟张翅欲飞。天子的使者,在这蛮荒之地也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前刺史已然离职,他辟除的主要高级掾吏比如别驾、治中、主簿等也都识相地跟着他离职了,剩下的是一些户曹、仓曹、簿曹、部郡国从事史之类的高级掾吏,以及经师、月令师之类的低级掾吏。我首先任命耿夔为别驾从事,这个官职很适合他,他擅长营构精细的计划,以后我外出行县的时候,他就可以负责安排路途保卫、食物供奉等一切琐事。当然我不会再让他为我亲自驾车,他是我的副手,要自己坐着副车,随时替我接收百姓的冤情哀告和其他一切需要呈递到我手上的文书,可以说是跟我关系最密切的掾属,是我的股肱之臣。而且这个官职一向被视为上佐,是刺史掾属中地位最高的,让耿夔当这个官,可谓得其所哉了。至于任尚,我则任命他为兵曹从事,掌管交州的军事,在一个地方任职,不能控制士卒,那是什么也干不成的。从职责上来讲,作为天子的使者,又在边州当刺史,也自然不能废弃武事。任尚对这个任命倒没什么不满,他知道耿夔出身高贵,头脑缜密;自己徒有几斤蛮力,不能跟耿夔相比。
安顿下来,我很快进入视事状态。在洛阳的时候,我虽然不曾掌管中枢,但对天下富庶郡国的情况一向比较留意,知道得还不少;对交州辖下的这些边郡,却几乎一无所知。因为它们每年的贡赋实在不值一提,遇上灾年,只怕还要朝廷赈济。这些郡设置的年代,都在武帝元鼎六年平复南越国的时候,限于郡内蛮夷很多,武帝当时采取了比较灵活的治理手段,虽然派遣官吏来管理,仍顺应当地民俗,保留了不少蛮夷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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