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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之后,舟驰到了合浦郡的朱卢县,下船上岸,发现县邑中空空荡荡的,好像闹了鬼,各个闾里中,只有几个老弱县吏守着一些老弱的百姓,青壮男子一个也见不到。我察看了两个闾里,径直驰到县廷。一个老牢监坐在门口打着瞌睡,口水流在乱蓬蓬的胡子上,显得很可怜。任尚把他叫醒,得知我是刺史,他赶忙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口齿不清地报告说,合浦太守张凤已经征发了全城青壮百姓,以及其他县发来的援兵,去攻打盘踞在合浦县的叛蛮了。我问了他几句,感觉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来,他的官话口音很重,很难懂,牙齿所剩不多,还漏风。我命令任尚去找一些粮食,立刻上船继续向合浦县进发。老牢监人倒挺好,一个劲地苦苦相劝,要我们不要去,说是危险。我拍拍他的肩膀,抚慰了几句,径直出城上船。三天后,我们差不多就来到了合浦县近郊的风陵津,好在津渡还有几个小吏守候,我们弃舟上岸,换了几匹马向合浦城进发。才驰上县邑城郊的青原,就望见前面高坡上烟尘蔽天,等到爬上山坡,俯瞰坡下人头攒动,互相追逐,正在进行一场厮杀。坡上两边草丛中躲着几个百姓,被我的贴身骑吏们揪了出来,带到我的面前。他们的年龄都比较大,背着行李,面色黝黑,似乎也是当地蛮夷。我讯问了他们几句,知道厮杀的双方就是张凤的士卒和叛乱的蛮夷。
我想,如果张凤能够全歼贼盗,那倒也不坏。至于后面的事情怎么处置,待战事结束后再说。于是我点了点头,打马驰上旁边的山丘,在山丘上,可以更清楚地俯视下面的战场。虽然我做官已经二十多年,但大而真实的战事,还是第一次看到。我望见那些蚂蚁一样的人群大多两两相对,纠缠在一起,从他们的穿着很容易分辨哪边是蛮夷兵,哪边是汉郡兵。蛮夷大多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形同乞丐,手上的武器也形制不一,或者为长矛,或者为锄头,或者为当地百姓割椰子用的短刀;汉兵则皆着玄甲,戴黑纱冠,著赤帻,长矛、有方、弓弩齐备。由于近搏,弓弩已经发挥不了作用,着玄甲的蚂蚁和衣衫褴褛的蚂蚁你退我进,恶斗正酣,虽然隔得有些距离,我仍能感受到场上的血腥之气,双方不断有蚂蚁倒下。我还看见汉兵阵地上有一架驷马高车,顶着黄罗伞盖,盖下一个穿着玄服的官吏正在指手画脚。他旁边的鼓车上,两个赤膊的汉子正在奋力擂鼓,鼓声震天之下,似乎汉兵仍旧渐渐处了下风。很快,我又听见了一阵忽哨声,正在酣斗的汉兵疾速向己方阵地收缩,衣衫褴褛的蛮兵追了上来,等候在驷马高车两侧的弓弩兵迅疾站起,向蛮兵发射弓箭,漫天的箭雨飞入对方的阵地,很快,跑在最前面的蛮夷兵纷纷倒下。后面的蛮夷兵见势不妙,转身撤退,在阵地上整装待发的汉军骑卒打马迅疾冲了出去,手持弓弩追射蛮夷兵,像猎杀兔子一般。那也许不能称为蛮夷兵,因为他们没有盔甲,甚至连像样的武器也没有,他们就是一群两条腿的兔子。这场景霎时唤起了我脑中久远的回忆,一时热血濆涌,童年时在居巢县亲历的一件事如在目前。
我的家乡居巢县一向以多湖闻名全郡,除了烟波浩渺的巢湖、白湖和窦湖之外,还有一些中小湖泊像蓝色的镜子一样嵌在各个闾里之间。我自小居住的闾里后面就有个不算小的湖,乡人称为碧钗湖,湖水缥碧,一到夏季就荷叶半塘,芙蕖出水,邑中的年轻女子都喜欢荡舟其中,采莲嬉戏。荷叶密密麻麻的,比人还高,间或点缀着几朵红白晕染的荷花,袅娜可爱。采莲舟一进荷花从中,就会没入不见。好在鸳鸯、野鸭等水鸟的时时惊飞,能暴露她们的行踪。我也常在这湖中游泳,有时摸些螺丝,有时捞些菱角,有时跟着舅舅捕些鱼,煮来解馋,这个湖为我们乡人带来了太多的乐趣。但是有一个夏天的清早,情况却变化了。
对那个清晨最清晰的记忆,就是天气闷热,每次回想起来,我都感觉到一种被扼住了喉咙般的窒息。正是早食的时分,我才刚刚睁开惺忪的睡眼,母亲就急匆匆跑到我床前,说再也不要去碧钗湖里玩耍了。我揉着眼睛,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说,官府派来了大批士卒,带着武器,要捕捉在湖里捞鱼的人,说着急急出去了,扔下一句:“你在家待着,别跑出去,我去找你舅舅回来。”
我自然待不住,像青蛙一样弹了起来,偷偷跟着母亲跑到湖边,果然湖岸边到处都是戴着黑纱冠和赤帻的士卒,气氛凝重。他们全身披挂,腰间挂着环刀,手上彀着弩箭,大声对着湖中吆喝。碧波荡漾的湖中,起伏着一个个的人头,还有散落在湖上的露着白肚皮的死鱼,东一条,西一条。这种情况是以前我们习见的,每当天气闷热的日子,湖中的鱼就会因为呼吸不畅,密密麻麻地将青黑色的头浮出水面,而最后总有一些鱼会因窒息死亡。那时,周围闾里的贫苦人家就会下湖去捞这些死鱼,富人向来是不屑吃这种鱼的,他们锅里有的是市场里买来的新鲜鱼虾。今天也是这样的天气,怎么突然跑来了这么多士卒呢,为什么突然不许捞鱼了呢?
“给我射箭,这帮刁民,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是不会知道厉害的。”我看见一个戴着单梁冠的官吏下命令。
嗖嗖嗖,箭矢稀稀疏疏,像刚起的暴雨点一样射向湖中。湖中起伏的人头突然发觉官府是来真的,吓得面如土色,纷纷举起双手大喊:“饶命,小人这就上来。”同时奋力向岸边游去。我仔细搜寻那些人头,很快在其中发现了舅舅。我的心怦怦直跳,想张嘴大声喊他,但看见县卒们一个个凶狠的模样,又不敢,怕他们打我。而且我看见母亲也挤在岸边的人群中,焦急地望着湖中,很显然,她也正在寻找着舅舅。
舅舅一向强壮,也擅长游泳,很快他爬上岸来,全身湿漉漉的,一丝不挂,胯间一片漆黑,阳具像一条死了的泥鳅,软软地垂在两腿之间,让我诧异。他手上还揣着一尾鱼,这幅滑稽样子,要是平常闾里的妇女见了,一定会跟他打趣,拿他的阳具说笑,而今天,所有的妇女都对他的生殖器视若罔闻,整个人群鸦雀无声,她们面色惊恐,簇拥着各自的丈夫和孩子,小声催促着朝自己所在的闾里走去。我舅舅混杂在他们当中,但是一个声音叫住了他:“站住,那竖子,就是你,快把鱼放回去。”
舅舅涨红了脸:“这是条死鱼。”
喊住他的士卒道:“死鱼也归皇帝陛下所有,你这死竖子,乌头黑壳,哪配吃鱼?赶快给老子放回去。”
“可是往年都可以随便捕的。”舅舅有点不甘心,他很喜欢吃鱼,我们买不起肉,能吃得上的荤腥也只剩下鱼了。见他这么倔强,母亲急得要命:“还给他们罢,快,还给他们,我们不吃。”说着去夺舅舅手中的鱼。
那个戴着梁冠的官吏走过来,二话不说,举起手中的剑鞘,对着舅舅劈头就是一下,喝道:“什么往年不往年的,这鱼被你弄死了,你得赔十条活鱼。”
舅舅躲闪不及,只听到沉闷的一声,他的脸被剑鞘扫中脸颊,当即哀嚎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凄惨的哀嚎,也许杀猪比较像,但那不是人。我当即吓得大哭起来,透过泪水,我看见舅舅突然像发了疯一样扑向那个官吏,但是官吏身边早窜上来几个士卒,劈头盖脸将他打翻在地,还不罢休,又七手八脚在他身上猛踹,像擂鼓一样,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母亲大哭着上去拦住士卒,并许诺一定赔十条活鱼钱,他们犹自不住手,最后终于打够了,才悻悻地扔下舅舅扬长而去。
舅舅被打成严重内伤,虽然遵医嘱喝了几罐陈尿,保住了性命,却从此干一点重活就呼呼喘气,像拉排囊一样。由于心情不好,这种情况还一直坏下去,这个往日健壮的青年男子最后竟要仰仗拐杖才能走稍微长一点的路,没有哪家肯将女儿愿意嫁他。母亲有时难受,也责备他当时应该听话把鱼还回去,或者至少忍住开头一下重击,乖巧一点,就不会被打成这样。我觉得母亲的话说得有点冷酷,谁知舅舅并不生气,也连连自责当时太冲动。后来舅舅一直郁郁寡欢,乡里的女子就是这样实际,嫁人,一定要看男子的身体状况,如果一个男子饭量如牛,笃定中选,否则就不成。事实上天意变幻莫测,许多青壮之人,往往暴病而亡;而看似羸弱之人,却常常得至寿考。然而,这样的例子谁会在意,谁去想得那么周全?
从那件事之后,碧钗湖边一片静寂,别说捞鱼,就是采摘莲蓬都不可。我们只能远远望着那缥碧的湖水和青翠的荷花丛发呆,不知道为什么会闹成这样。过了几年之后,我才明白,原来这普天下的山泽湖海,都是皇帝陛下的私产,里面出产的任何物品,不管树木灵芝,还是野兽鱼鳖,都归皇帝的私人管家少府直接管辖。此前碧钗湖可以让百姓进去嬉戏,是因为先帝仁厚,把部分池泽赐给百姓,那年今上却下诏收回,所以才发生士卒以弓弩射湖事件。
多年以后,我腰下系着六百石官印回到少时的闾里,拜会乡亲,和县令通好,指使人将往日打伤我舅舅的官吏和奴仆全部投入居巢县牢,用土袋压毙。看着他们七窍流血而死,我才长舒了一口气。那时,我的舅舅终因久病悒郁自杀多年了。
而今,这些汉兵射杀蛮夷的样子,和我幼年时那天清早的感觉是何等相似,我头脑中热血一涌,两腿一夹马腹,就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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