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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任尚在后面喊:“使君,快停下,那边危险。”可是,我绝不会回头。
也许是我下山的马蹄声惊动了张凤,很快有几骑向我奔来,大声喝道:“什么人,有奸人,快给老子下来。”有一个骑卒还干脆弯弓朝我射了一箭,箭矢从我耳边掠过,虽然并没射中,但我躲避时身体一歪,失去了平衡,很不情愿地从马上栽下,一阵剧烈的疼痛让我的半身失去了知觉,我趴在那里不敢动,生怕一翻身就会把疼痛输送到其他部位,恍惚中我听见任尚叫了一声:“使君!使君!”接着,又听见箭矢破空之声,我知道那是任尚发射的鸣镝,几乎是同时听到一声惨呼,大约张凤的一个骑卒被任尚射中了,从马上掉下,并没有死,不住地哀嚎。我倒有点奇怪,任尚的箭法很好,凡是被他射中的人,多半是贯颈而过,少有活口,看来因为是自己人,他还是留情了。我带着的那十几骑则大呼小叫:“快停下,这是交州刺史何使君,你们敢伤害天子使者吗?”但就是没一个人下马来扶我,像任尚那样忠勇的士卒总是少见的,这于我并不新鲜,我也不怪他们。
好在他们的呼唤还算管用,张凤的骑卒们立即勒住了马匹,惊疑地望着我,任尚赶忙跳下马,把我扶了起来。我忍痛站稳,从腰间掏出银印,高高举起:“交州刺史何敞,请你们张府君前来相见。”
骑卒们愣了一下,面面相觑,料想他们开始看不真切,如今我就在他们面前,官服银印,足以让他们不能怀疑我的身份了。很快,他们突然纷纷下马,七嘴八舌地喊道:“不知使君驾临,死罪死罪。”其中一个更是跑到我面前跪下叩头:“下吏刚才以为是叛贼奸细,所以发了一箭,万望使君饶命,下吏家中还有八十岁老母,如果使君要杀下吏,老母将无人奉养。”说着,他竟号啕大哭。
为什么每个人求饶都要带着家中老母,这也许就是孝道礼义已经深入人心罢,乃至成为一种乞命的无耻手段,但我又何必跟这些可怜的愚民一般见识。我望了那个受伤的士卒一眼,他的手臂上插着一支箭,还跪在地上,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看着我的目光像湖上的波光一样闪烁不定,我转过头不看他,挥了挥手:“不知者不怪,带我去见你们张府君,命令他们,立刻停止追杀百姓。”
那骑卒的黑色大脑壳像夯地一样,拼命点头,转身撒腿就跑。
十四 一语释怨尤
“使君,他们不是百姓,是叛乱的贼盗。”听了我的要求,张凤不服气。
我大怒道:“穿着如此褴褛的贼盗,比乞丐都不如,就算是贼盗,你怎么忍心去杀?”我很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大的火气。
张凤显然被我的嗓门给吓住了,他的肉体颤抖了一下,旋即连声道:“来人,给我鸣金,给我鸣金。”
钟声当当当地响起,正在追射那些蛮夷的汉兵纷纷圈马回来。我见张凤有些拘束,缓和了语气,对他道:“蛮夷和内郡百姓不同,皇帝陛下一直下诏说要羁縻治之,不可用强力慑服,否则,虽然可以侥幸取胜于一时,却不能获安宁于永远,蛮势只怕会越发兴盛啊。”
张凤张着硕大肥厚的嘴巴,半天闭不上,好像我的话是何等的不可思议。但我马上发现,他的不可思议是因为什么。
我身边的士卒突然接二连三地惊呼起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从合浦城门的左边湖岸处,突然涌出大群打着赤脚的蛮夷兵,如蚂蚁一样络绎不绝,大约有上千人不止。接着,合浦城门大开,城中也冲出了大队蛮夷,他们口中喊着古怪的口号,一时震天作响。张凤的脑袋早就转了过去,嘴巴一直大开。湖边的蛮夷兵仍旧朝着我们所在的方向缓步而坚定地前进,他们每个人也都彀着弓弩,弓是当地人自己制造的桑木弓,交州各郡的百姓对稼穑不甚在意,加上天气和暖,物产丰饶,饿了可以采摘野果,也可以进山射猎,所以大多不爱耕作,喜爱并精通射箭。虽然他们的弓力比起汉弩来相差较远,但由于射术娴熟,威力也不可小觑。此刻,他们突然散乱地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发箭,箭矢如蝗虫一样飞入汉兵的阵地,好像示威。虽然离我们所在的位置尚远,但士卒们已经赶忙用盾牌围住张凤,张凤破口骂道:“该死的竖子,还不快去护住使君,管我干什么?”
听到这句话,我心中升起一阵暖意。张凤在这时还不忘讨好我,显然比较惧怕我向长安劾奏他的罪行,不过我不在乎,就算他是做给我看的。在这个世间,很多时候,谁不是做戏给人看呢?如此危急时刻,他肯做戏,已经是很难得了。
士卒们也立即在我身边围了一圈,我道:“先别慌,让我看看再说。”
我拨开他们,朝前面望去,这时汉兵纷纷撤退,刚才的猎人现在自己变成了猎物,张凤着急地对我说道:“蛮夷势大,请明使君先行暂避,让我殿后。”
我摇摇头:“不用,还是你先撤罢,让刺史来处理这件事。”说着我执辔上马,对任尚道:“跟我来,我要亲自去招降他们。”
任尚嘴上虽然不住地劝我,行动却并不迟缓,他知道我为人固执,我认定的事,谁也劝阻不了,就算是我心爱的左藟,也拿我没有办法。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左藟曾经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总爱自以为是,刚愎自用,觉得自己的看法一定是对的,其实怎么可能呢。只不过,我是说不服你的,将来的事实也许会给你教训罢。”过了不久,左藟就失踪了,我再也没见过她,而她劝阻我的事,我现在还没有明白,也许我已经明白了,只不过至今也不敢承认。
我为什么不改过呢?没有办法,有的人天生就是这样的,他改不了。
此刻,我驰马疯狂向前驰去,张凤手下的士兵在后面大叫:“快护住刺史君!”任尚等几十骑夹护在我的周围,他们一边奔驰,一边呐喊:“停止射箭,停止射箭。”同时都将自己的武器远远扔到地上,很快我们都赤手空拳驰到了阵前。
大概是注意到我身上的装束非同一般,又听到任尚等人的呼唤,蛮兵们停止了射箭,接二连三地停住了脚步,并纷纷朝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身边聚拢,簇拥着他。那个人高声问道:“大官,请问尊名。”他站立的身体微微欠了一下。
我感觉有点异样,他左手握着长矛,右手执盾,身后还背着弓和箭壶,腰间系着一根红裤带,非常滑稽,裤带上别着一柄磬折形的短刀。和其他蛮兵一样,他也打着赤脚,裸露着上身,皮肤黝黑,头发梳成髻子,像一个小鼗鼓,垂在后项上。很瘦,颧骨高耸,前胸两侧的肋骨历历可数,可当算筹。身材也并不高大,但显得精干有力。他的声音怪腔怪调,显然汉话说得并不纯熟,但竟然还会使用尊称,真让我慨然叹息,我敢肯定他曾经是一个良民,对汉家官吏一向有着天然的恭敬,既然已经造反,面对敌人时却还不忘欠身,可以想见他之造反,是多么的忍无可忍了。
“我是交州刺史何敞,不久前到任,诸君突然叛乱,是想给敞一个下马威吗?”我朗声道。
这个汉子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大官,真是新来的交州刺史何伯鸾?”
他的话也让我感到惊讶,这么一个蛮夷的汉子,竟然连我的字都知道。我点点头:“正是本刺史。”
他迟疑了一下,又道:“那,使君会如何处置我们?”
我心中一喜,看来这个赌注算是押对了。我恳切道:“无所处置,只希望诸君卖刀买犊,回家耕作,为君父之忠臣孝子。”
他愣了:“我们已经杀了县令,焚烧了府寺。”
“亡羊补牢,还不算晚。府寺可以重建,人不可再杀。如果君肯罢兵,所有的事情,刺史都会秉公处理。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官,这些承诺还是可以做到的。君既然知道何伯鸾,何伯鸾绝不会负君。”
他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向左右一望,对所有的蛮夷兵大叫道:“这是我曾经对你们说过的何使君,他来为我们申冤了。”接着,他换了一种语言,转身叽里呱啦地对蛮夷们喊着什么,我看见蛮夷们脸上神情变幻,时而狐疑,时而喜悦。突然,这个汉子再次转身,将手中的矛一扔,紧步走到我跟前,躬身拱手道:“使君,总算见到了,这次一定要为我等百姓申冤啊。”好像这是一个表率,一时间,他身后的所有蛮夷都背上弓箭,躬身对我施礼,嘴巴则说着一些不懂的话,从语气听来,不外乎是诉苦。
我站在那里,鼻子一酸,眼泪就流出来了。没想到这些刚才还骁勇蛮横的贼盗,一下子变得如此老实恭敬。我在洛阳的时候就知道,交州和荆州的蛮夷经常造反,而常常换一个太守或者刺史,就能转归平和,这是什么原因呢?显然愚夫都知道,然而朝廷竟然屡屡不能以此为戒,真可谓后车屡覆了。
我跟着他们进了合浦城,经过一阵重译的交流,我才知道,这些蛮夷虽然不通汉文,对中原的各个官吏却都很关注,只要稍微知名的,他们都要千方打听。一旦有他们认为的良吏派到交州,就会群聚庆贺,庆幸能过几年安稳日子。而我就是他们一直认为的良吏之一,他们对我在中原的为官经历了如指掌,知道我为人清廉,敢于对抗权贵。这次听说我已经到广信,就想去找我诉冤,希望能撤回多征收合浦珍珠的命令。因为珍珠是合浦郡百姓的性命,合浦不产谷物,靠着通过商贾向邻郡交趾卖珍珠换谷物过活,如果全收归朝廷,就难以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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