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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脸看着它,不由得热泪盈眶。
任尚在旁奇怪地看着我,道:“使君,你怎么突然哭了。”耿夔在一旁暗暗扯他的衣襟,似乎是暗示他别问。我抬袖擦干眼泪,道:“没什么,刚才想起了一件年轻时候的事。唉,没想到苍梧也有吐绶鸟。”
任尚道:“使君一定是想起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了,只有为女人才会这么难过罢。”
我破涕为笑:“那么你说说,为了父母就不会这样吗?”
任尚道:“使君,我任尚是个粗人,不懂得那么多的说辞。母亲我是想念的,因为对我好,但少年时喜欢的第一个女人,更让我忘不掉。”
我这两个得力的左膀右臂,都是这样不拘礼法的人,但绝不是不忠不孝的奸恶小人。我有时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人的言行经常会脱节,嘴巴上说得好的人常常毫无廉耻,嘴巴上蔑视礼法的人却往往宅心仁厚。这世上,到底人性是好是恶,我也极为糊涂。按照我的人生经验来讲,人性之恶,是昭然可见的;但为何也有不少人确实是蹈忠履义,持节不回?孟母为了儿子学好,不惜举家三迁,似乎证明人生于世上,易受周围的影响;但我也确实见过不少出生于蓬门荜户,成长于盗贼横行的闾里之家的人,温恭有让,品节淑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当然,这些我都想不清楚的问题,我不会去问他们两人。我只是点头道:“我想起了我的妻子,我喜欢吐绶鸟,其实是跟她有关的。”
那是何等温馨的一些日子!
庐江郡的治所在舒县。我到舒县不久,因为办事能干,让周宣大为欢喜,很快就擢拔我为主簿。主簿是太守最亲近的官吏之一,举凡太守的一切计划安排,包括坐朝听政,下县巡行,接待宾客,都由我主持,号称郡中纲纪。由决曹史擢拔为主簿,如果顺利的话,一般也要经历仓曹、兵曹、户曹等几个阶段,而周宣却在一年之内将我直接擢拔为主簿,可以看出他对我的偏爱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向周宣举荐了左雄,希望他也能来舒县,和我同府共事,同时也希望借此机会,让左博考虑,尽快把左藟正式嫁给我。那时我二十一岁,左藟也快十七岁,也算到了嫁娶之年了。
周宣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当即命令门下记室史草拟教记,署左雄为议曹。因为当时诸曹都有人选,无人引退,只能让左雄暂且担任议曹这样的散职,有机会再转任独当一面的列曹官。教记发到居巢县不久,回复文书就到了,说左雄不日将启程。周宣也知道我的意思,特别让我跟着督邮巡行居巢县,顺便把我的母亲接到舒县定居,当然我也可以趁机去见左博,暗示求亲之意了。
还没等我请求,左博已经主动提出,要我和左藟尽快完婚,完婚之后,就可以把左藟带到舒县。他当过县丞的左博,自然知道我现在的地位意味着什么,主簿虽然不过是太守辟除的属吏,不如他当年做过的三百石县丞那么大,但是前途却远非一个小小的县丞能及。在一郡之内,正常情况下,除了太守之外,最有权势的是太守的亲信,秩级只有百石的功曹史,而不是那些六百石的太守丞。我现在年纪轻轻,已经做到主簿,离功曹能有多远呢?能当上功曹,离县令又有多远呢?这些,他不是不知道的。
左雄对我的举荐非常高兴,他大概是我所见的最善良正直的一个人,毫无嫉妒心,虽然他会开玩笑说:“我这么漂亮的妹妹,嫁给你这个邋遢竖子,当真是冤枉了。”我也毫不生气,因为我知道他内心的纯正,这种肝胆相照的朋友,在我后来的做官生涯中再也没有遇到过。
十九 猛忆新婚日
婚礼是在我家原先的蓬门荜户中举行的,这栋原先摇摇欲坠的屋子,在我去郡府任职的半年后,就被里中富户自告奋勇地合伙出资翻修了,虽然不能算高堂邃宇,起码一般的烈风暴雨再也拿它没办法。人当了官真是好,往常见了你掩鼻而走的富人,眨眼间似乎成了你的亲戚,别提有多亲热。缺钱也不需要你张嘴,他们会主动请求借给你,这就是所谓的世态炎凉!怪不得前汉的廷尉翟公会感叹“一贫一富,乃见交态”。
婚宴延续到很晚,那些闾里的富人们,一直吵吵嚷嚷的喝酒吃肉,根本不理解春宵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好不容易等到酒阑歌罢,我终于能把心爱的阿藟独自相对。我一件件褪光她的衣服,像剥去一片片竹笋,她柔滑洁腻的身体就在我怀里了。面对这具美轮美奂的身体,霎时间我都有些自卑和羞愧,我不停地吻着她柔软的唇,和她唇对唇呢喃地说话。在今天这个美好时刻之前,实际上我们只见过一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语。我们翻来覆去地叙旧,说得也不过是那唯一一面的感受。我谈起当初对她的惊艳,她那种风中泠泠欲飞的仙姿,她的一语一笑,她叱狗的娇柔神态,她唤我陪她玩六博的带笑面庞,以及出门迎接父母蹦蹦跳跳的动作,无不让我神魂颠倒,梦想千回。她则说,对我没有多少印象,之前只是听左雄时常提起我。那天我去的时候,她正好无聊,就唤了我一起玩,不巧很快就碰上她父母回来,虽然没有玩成,但也并不失望。我听在耳中却有些失望,大概少年男子都是如此的罢,明明知道自己的品貌并不足以打动自己心仪的女子,却常常自我幻想,在那个女子心里,自己一定是重若千钧。当然,这种失望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何必介怀,不管如何,这个当年我千思万想的女子,如今已经和我裸裎相依,自己已然成了她的丈夫,她成了自己的妻子,这种幸福,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知道。那天晚上,我和阿藟欢乐了多回,每一回之后,仍旧毫无睡意,呢喃不休地又重复一遍刚才的对话,我问她,为何当初见了那一面之后,我屡次找借口去她家时,为何却总是再也不能相遇。她轻笑道:“正是为了躲着你这个淫虫,因为那唯一的一次见面,我就发现,你看我的眼睛总是色迷迷的,我害怕。以后,我就叫你阿色罢。”这打趣的话亦让我神醉不已,除了再对她色迷迷一回,似乎别无他法。她的身体让我产生了如此的迷恋,不知不觉间,我听见了鸡鸣的声音,纸窗上晨光熹微,天色已经亮了。我们只能打个呵欠,下床梳洗,然后去拜见母亲。阿藟的腿几乎站不稳,我怜惜地抱着她,直到堂前,才放了她下来。
新婚过后不久,我们一起去了舒县,在太守府附近的中阳里租赁了一间房子,把母亲和妻子都安顿下来。我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之所以把母亲排在首位,倒不是因为我觉得母亲比妻子重要。在我心里,阿藟其实远远比母亲重要,虽然我也很爱我的母亲。在大汉,人人都把孝放在第一位,这有什么合理性呢?对,母亲固然生养了我,但这是我自己愿意的吗?像我这样最终能出人头地的,倒也罢了;对于那些毫无出头机会的普通百姓来说,他们一辈子只能在足蒸暑土,背灼炎火的时间中度过,他们会高兴父母生他们下来么?在这块土地上,他们能得到什么?得到的仅仅是数不尽的徭役,交不完的田租,受不够的凌辱,洒不遍的汗滴,他们为什么要感谢他们的父母?感谢他们在自己的床笫欢乐之余,将他们带到这个陌生而残忍的世界上来受苦吗?我之所以对那些儒学之士极为痛恨,就是因为他们制造了数不清的所谓孝子,同时也制造了数不清的罪恶,他们是大汉帝国乃至人类文明最大的敌人。
尤其是,我和阿藟的分开,也正和一个所谓的孝子有关。
舒县的生活,起初是很宁静的,每日坐曹治事,每日按时回家,因为是太守治所,这个县邑比我的家乡居巢县要繁华得多,风景也近似。每日我回家途中,都要路过旗亭东闹市,我会顺便在那里买点菜带回家。阿藟闲时就在院子里莳花弄草,或者和她娘家带来的婢女阿南一起刺绣说笑。我回来之后,阿南就会识趣地走开,接过我手中的菜,去煮饭烧水。我则坐在门槛上,呆呆地看着阿藟美丽的颜容,如果可能,我宁愿一刻也不离开她。有时我和她坐在院里的槐树下玩六博,六博是我们最喜欢的游戏,它好像是我的媒人。这个游戏我当然比她玩得好,可是她玩不过我就耍赖,每次我掷琼掷出了高的点数,她就会找出种种匪夷所思的理由来否定我的那一掷,宣布无效,什么刚才有个蜜蜂飞过,让她走神了没看见我作弊啊;又或者她刚才想着阿卢在家里饿不饿,没有心思啊(她之前想带阿卢来舒县,可是她父母不舍得)。每次她撒娇般说出这些匪夷所思的理由,我就心神荡漾,举手投降,由她怎么办了。每日在府中,我一有空闲,脑子里就装满她的影子,巴不得赶快听到府中的钟响,到了日仄下曹的时间,能早早回家看见我的阿藟。因此,我坐曹时,开始经常坐立不安,心不在焉,终于导致在一件事情上出了差错。
那一次,扬州刺史派他的别驾从事来拜会周宣府君,我本来安排好了他们会晤的时间,到了那个时间我一直想着回家的路上要给阿藟买一种首饰,竟然忘了自己的职责,没有及时派车马去城外的传舍迎接别驾从事,害得周宣白白等了一个时辰,别驾从事当然也非常不高兴,对周宣说,我这个主簿当得不大合格。
第二天,周宣将我召去质问,我无话可说,只有惭愧地免冠请罪。周宣叫我起来,道:“你昨天的行为,差点让我怀疑自己看错了人,也许你有自己的理由,但那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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