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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她们家再也没有别的亲戚,乃至无人过问。本刺史若不是因为一桩别的狱事,也不会想到去寻找她们。”
龚寿道:“他们一家确实是从高要迁徙广信,怎么会失踪?”
我见龚寿一脸茫然,怀疑他最近脑子确实遭受了重创,这件事他忆起的仍是一鳞半爪,只好耐着性子把查到的苏家户籍簿之事说了一遍,广信县廷没有苏娥一家去登记的名数,以为他们临时改变主意,不想搬迁了,就没理会;而高要县以为他们已经徙户广信,也没有查验。现在苍梧君墓被盗,可能和他们失踪的事件有关,洛阳朝廷非常重视,特意下诏要本刺史亲自勘察,务必得出结果。
龚寿的表情当即变了,他赶忙辩解,坚称自己适才所言是实,绝无半点撒谎。在他的辩解过程中,我一直留意他的表情,看起来也确实不像撒谎。这方面我有经验,撒谎者细微的脸部变化,一般逃不过我的眼睛。但是,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觉得有点棘手,却并未气馁,反而更加坚定了要勘破此狱事的信心。二十年来,我断过不少复杂的狱事,好些开始看上去非常犯难的案情,最后无不在我的抽丝剥茧之功下,被完美侦破。我因此养成了从疑难狱事中获取快乐的习惯,有时狱事太简单,我还有些索然寡味。我最得意的,还数在当河南尹的时候破获的一个奇案,连耿夔也为之惊叹不已。
那次的死者是一个老媪,因为死得莫名其妙,洛阳县廷派人去勘验,屡次没有结果。老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丈夫前妻留下的儿子,名叫张鲤;一个是亲子,名叫张鲫。张鲫状告县廷,说是他兄长张鲤杀了母亲,因为张鲤一直怨恨母亲偏心。但是闾里的人说法不同,他们都称赞张鲤为人纯孝,虽然从小就因为后母的偏心教唆,被他父亲逐出门外,却不肯离开,在家附近搭了一个茅屋,每天两次回家晨昏定省,之后又回自己的茅屋。后母最后被感动了,劝丈夫把他接回来,此后母子一直感情相笃。后来两兄弟的父亲死了,张鲫嚷着分家,张鲤把良田美宅全割让给弟弟,自己只留了几亩薄田,又回到原先的茅棚居住。后母不忍心,屡次请他回来,他却不肯,只是每天和以前一样,晨夕去拜见后母。有好吃的,也不忘了给后母送去。端午节那天中午,他下河捕了一条鱼,煮好了又给后母端去,并祝贺佳节,后母满心欢喜,母子两人相对饮酒,叙谈甚欢,之后张鲤就回去了。不久张鲫回来去看母亲,却发现母亲已经魂归泰山。
这确实让县廷的官吏为难,因为这位张媪的死,确实是在吃了那条鱼之后不久;但是要说张鲤曾在其中投毒,也找不到证据。按照律令,一般百姓家不许藏有任何毒药,张鲤是从哪里获取的毒药呢?再者,张媪尸体上并无伤痕,用银针刺勘,也未见变色,不大像中毒而死,因此案情久搁难断。张鲫日日追讼,县廷无奈,只好上报河南尹,也就是我。似乎这件事还闹得挺喧嚣,当时已经官任太尉的周宣特意将我叫去,说:“这件狱事虽然不大,但因为涉及有关孝道大义的问题,朝廷也很重视,现在你身为河南尹,断狱也是你的才具之一,或许能够成功。”
我心里也没有什么底,到了县廷,立刻把张鲤召来。张鲤长得面目和善,不像个坏人。但是我对儒家的某些伪孝者一向心存疑虑,所以对张鲤也有着天然的不信任,何况他们并非亲生母子。我问张鲤:“你和后母吃完饭后,后母有何表现?”
张鲤大呼冤枉,说没有任何表现。他告辞母亲的时候,母亲还喜笑颜开的,谁知不久会死呢!若说鱼有毒,那鱼他自己也吃了,没有毒死;剩下的鱼残渣当时给狗吃了,狗也未死,怎么可能是他投了毒呢?他的样子很诚恳,边说变哭,那种悲哀看上去装不出来。于是我提醒他:“可以细细回忆一下,你和后母最后一次吃饭的每个过程。”在他的讲述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容易被忽视的细微之处,他说,后母曾经被鱼刺卡了一下,吞过几团饭之后,又释然了,他临走时也未见有任何异常。这让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小时候在居巢县,我听县廷医工讲过他曾经碰到过一桩狱事,说有个人不小心,把一枚针刺入了肩胛,没柄而入,吓得赶忙去找医工。医工用磁铁帮他吸,怎么也吸不出,想用刀剜出,此人又怕疼。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医工用小刀剜开针所刺入的部位,那枚针却杳然不知所终了。过了没多久,此人觉得心脏刺痛,惨叫数声,吐血而亡。医工大惊,怕引火烧身,赶忙去报告县令,叙说本末。县令问他可能会是什么原因,他怀疑是针随血流,进入心脏而亡。县令不信,令他剖尸查验,医工剖开尸体,果见一针刺于心脏之上,于是众皆叹服。
我想,这位老媪之死,说不定也和此类似。当时有可能被鱼刺卡住,吞饭后自以为已经填入腹中,实际上却被饭团将鱼刺挤入血脉,遂随血运行,嵌入心脏而死。此媪死前面目变形,两手捂心,正和当年那医工所述极似。我把此事报告周宣,并说了自己的怀疑,周宣道:“如果要还孝子清白,只有剖尸检验了。”好在天气寒冷,尸体虽放置多日而未腐败,于是下令医工验尸。大概是上天眷顾我,一意要让我立功,那个老媪的心脏上果然嵌有一根细长的鱼刺。自那之后,我作为能吏的名声传遍洛阳。两年后,我迁官为司隶校尉。
现在龚寿这件狱事,难道我会知难而退吗?况且我也无路可退。我让掾史给龚寿安排一栋屋子,让他住下,以便一旦有疑问之时,可以随时讯问。
回去见到阿藟,说起这事,又问她何晏和苏娥的事,她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神情淡漠的,好像没什么乐趣。见了我虽然偶尔会笑笑,目光中有一些喜悦,可是我能感觉到,她的喜悦总是比闪电消失得还快。我知道她忘不了晏儿,而晏儿的死和我密切相关,其实这我何尝不悲恸,起先虽只是一种本能的悲恸,在伦理上,晏儿是我的儿子,虽然没有亲身相处,可是他身上究竟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液,继承着我祖先传下来的姓氏,母亲要是知道她有孙子,在天之灵也会含笑的,要是知道孙子又死在我手中,又会怎么样?我简直不敢去想。后来的深一层的痛苦则完全源于阿藟的反应,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晏儿未死,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快快乐乐地相聚在一起,我可以用我现在的地位,把二十年来未尽的夫爱和父爱,尽情地施加于她们母子的身上。虽然这是个巨大的遗憾,可是以前我还想,重新得到了阿藟,上天已经对我不薄。现在我本能地有所恐惧,失去了晏儿,阿藟未必能真的回归到我的身边。她们母子已经是融为一体的,就像在她眼里,我和晏儿是互为消长的一样。
因此我实在不能劝她什么,只是一有机会,就不断地跟她谈起旧时的事情,妄图分散她的愁思。她对二十年前的事记得似乎并不算清楚,在我的提示下,才逐渐地寻回了一些,有些细节反而比我说得还详细。然而这也未必是件好事,反倒引得她屡屡泪流满面。耿夔得知了这一切后,也非常自责,自责之余,又向我建议:“使君能在交州碰到旧时的妻子,固然是好事。不过君夫人究竟久历沧桑,只怕心中会愧对使君,使君以后最好不要再对她重提旧事了。”
我似乎该责备耿夔的,因为晏儿当时由他全权负责,可是牢狱里的事我并非不知道,我责怪他的话,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于是只能叹气:“她何尝愧对我,我对她的歉疚,只怕此生是填补不了了。”耿夔的意思,无外乎阿藟已经失去贞洁,在世人看来,不配和我重合,实际我对这些看法一向嗤之以鼻。男子自己花天酒地,却要求妻子独守空床,本来就够无耻;把这无耻堂而皇之地用“贞洁”二字来对女子进行约束,更是无耻之尤。何况阿藟这种遭遇,也不是她所愿的,上天亏欠她太多,我要给她弥补。我只希望自己能活得长些,弥补她的时间也就可以长些。
转而又想起龚寿的事,问他:“对了,龚寿说从来没见过我,难道我们一个月前在鹄奔亭见到鬼了?”
耿夔也很诧异地道:“怎么可能?我们当时在那里宿留了两三日,他怎么可能没见过,其中肯定有鬼。”
“看来真的有鬼了。”我看着黯淡的墙壁,心里发凉。我说的有鬼,意思和他说的大有不同。
耿夔又想了想:“他是不是在跟我们逗趣。”
我摇摇头:“一个小小的富家翁,敢和刺史逗趣,难道真活腻了?”
这点怎么也该有点自信的,在大汉,得罪官吏可不是什么好事,一个县令就足以让人破家,何况刺史。
耿夔脱口道:“据说,龚寿的内兄,就是本郡都尉李直啊。”
这倒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李直在苍梧郡的地位,连牵召也惧他三分。龚寿若有李直做靠山,自然可以有恃无恐。不过,这倒让我怒了,就算是有李直撑腰,他想跟我对抗,只怕还是不配。我道:“这些你怎么知道?”
耿夔笑笑:“做使君的掾属,怎么能不乖巧。”
我也笑了,又道:“怪不得我问起龚寿的时候,有些掾吏支支吾吾的。倘若龚寿所说是真的,或许这世间真的有鬼被我们碰上了呢。”想起那天晚上梦见阿藟躺在我怀里的场景,似乎暗示了我将在不久和阿藟见面,这难道真是鬼神的安排。我对鬼神向来是信疑参半的,嘴巴上的不信可能更坚决,曾经屡屡对耿夔说,史上有那么多的王侯将相,他们所谓的建功立业,哪个不曾杀戮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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