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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耿夔带着一队吏卒匆匆过来,在我耳边低语道:“使君,在后堂发现了一笥玉器和两个铜壶。玉器我不认识,但铜壶上刻着字,几乎可以肯定,是苍梧君府中的。”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是真的么?”我这么激动是有道理的。很多人都想除掉别人,自己却不承担一点后果,我也不例外。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我杀掉他们的理由就更充分,按照大汉的律令,盗掘诸侯王封君墓者,全部弃市。虽然就算他没盗墓,我也能想出别的罪名将他们一网打尽。但是如果这件事为真,等于苍梧君能为我撑腰,就算李直与我作对,报到洛阳去,李直也肯定是“不直了,朝廷对苍梧君这件狱事非常重视,通过它将罪状攀上李直,进而顺势将他除掉,也不是不可能的。”
耿夔道:“千真万确,请使君亲自察看。”
他捧起一个铜壶凑到我面前,壶的肩部用利刃阴刻着这样一行字:
〖苍梧内府,铜壷一,容七升三,重四斤三两,第六,阳嘉元年。中庶子①嘉市庐江,价六百二十。〗
『①汉代诸侯属下官名,主要帮助管理诸侯王家事。』
以上的刻字证明,这个铜壶是阳嘉元年,由苍梧君手下的一个名字叫“嘉”的中庶子特意去庐江郡买来的。庐江郡的舒县产铜,以善铸造精美的铜器闻名南方州郡,庐江郡府的大部分税赋,就是来自经营冶铜的富商大贾,这是出身庐江郡的我所深知的。我摩挲(不直:汉代法律用语,表示败诉。)着这个铜壶的肩部,鼻子有点酸,好像它是我的同乡,我从它身上能闻到家乡的水土气息。我甚至幻想,当年它从家乡的工匠手中铸造出来,一路艰难跋涉来到陌生的苍梧,就是为了能在今天和我这个家乡人相认的。我感觉自己的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其中一定有神灵在临视,伟大的神灵在帮我捕获龚寿这个奸恶的盗贼。
高要县长名叫方麟,他一直跟在我身边,好像若有所言的样子。我问他:“君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他却尴尬地笑了一下,唯唯诺诺的不敢应答,只是吞吞吐吐道:“刚才问过几个百姓,都说龚寿家苍头虽然狐假虎威,役使平民如臣仆,但龚寿本人似无大恶。”耿夔在旁怒道:“明廷难道欲为奸人张目吗?”
方麟的身子随即哆嗦了一下,像一头惊鹿:“下吏不敢,可能百姓都被其役使惯了,心生恐惧,不敢说实话罢。”他又吩咐身边县卒:“快去将那些百姓驱散,告诉他们,有敢为奸人龚寿张目者,皆与之同罪。”
县卒赶忙离去,方麟赔笑道:“岭表蛮夷众多,不识大体,遭豪族奴役,不但不自知其苦,反而互相告诫要感谢主人。他们的理由也颇奇怪,说是如果没有主人收容,将会饿死沟壑而不可得。下吏猜想,那些百姓就是这样的贱人罢。”
我点点头:“君以为应当如何处置这些奸贼?现今已经查明,这些奸贼不但枉杀百姓,而且曾经盗掘前苍梧君墓冢。”
方麟满脸的卑躬屈膝:“使君在,下吏安敢妄言,一切听使君定夺。”
好一个奸猾的狐狸,大概仍是畏惧李直罢,我想逼问他一句,难道连《汉律》都忘了吗?这时有一士卒前来报告:“使君,不好了,城外有大群士卒呼喊进城,说是要面见使君,陈诉冤情。”
我很奇怪:“大群士卒?”
士卒道:“对,他们说是苍梧都尉李直下辖的郡兵,领兵者就是李直。”
我的怒火顿时像油浇在火上,火焰一蹿三丈髙,这个老竖子,竟敢擅发郡兵来高要,还说向我陈诉冤情。没想到连武夫也学会了玩弄辞藻,但他用错了对象,我难道是这么容易被吓住的?“让他一人进城来跟我说话。不,闭紧城门,我亲自去城楼上看看。”我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匆匆上马,往城楼方向疾驰。
三四 都尉变贼酋
高要县城邑二十丈外是一片森林,组成它的每一棵树并不高大,但很紧密。远处则是起伏的山坡,山坡上种着一些叫芭蕉的古怪树木,结的一瓣瓣长条形的果子味道还不错。河水蜿蜒在山坡间流淌,清亮而浅,不如中原的河流那么深邃。苍梧的天气真的很热,这才只是春天,我就想在那河里浸泡一番。游泳是我最喜欢的事了,从童年以来就是如此,大约也正因为是童年时养成的习惯罢。游泳并不只是它本身,它还和母亲、舅舅、庐江甚至阿蕌等人联系在一起,对于人生前二十年的记忆,我是历久弥新,后面的二十年虽然一直显宦风光,却没在心中刻下什么痕迹。人为什么会这么奇怪,他活在世上到底有什么目的,他和童年为什么关系这么密切?
我站到城楼上的时候,森林前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个个披甲执锐,起码有两千之众,大概李直将郡兵都带来了。这种公然挑衅的场面,让我对龚寿尤为痛恨,如果不是他杀了我的任尚,以任尚担任交州兵曹从事的身份,虽然未必能阻止李直发兵,至少也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得逞。当然,我最想不到的,还是李直竟敢真的发兵要挟刺史,这是不折不扣的造反,他怎么敢,以什么理由这么做?难道他不想在大汉的土地上视听呼吸了?
我在城上大喊:“让李直过来说话。”
一骑马在两个执盾士的护卫下,驰到阵中,大呼道:“苍梧郡都尉李直,拜见刺史君。”他身材高大,披甲执戟的样子威风凛凛,像一头老年的雄狮,这是我以前没见过的。真不愧在苍梧郡当了十一年的郡尉。我内心不由得暗赞了一声:“好一位宿将!”我想起了牵召,确实,那位太守比起这位都尉来,实在什么都不是,这个人才是我心目中的大汉官吏。可是,你为什么又偏偏要和我作对?
“都尉君发兵来髙要,是何用意?”我问道。
李直仰头大声道:“听说刺史君亲自率吏卒逐捕贼盗,本都尉担心贼盗势大,特来相助。”
这个借口,实际上不算借口,没有我这个刺史的同意,他不能擅发郡兵。现在既然发了,就是专擅之罪,如果没有特别理由,法当下狱。帮助我逐捕盗贼云云,权当一句委婉的造反口号罢了。
当然我也不能破口大骂,只是大声回敬道:“小小的盗贼,刺史已经亲自解决了,岂敢劳动都尉君的大驾?请君先回广信,刺史将狱事断完,随后就回。”
李直显然早有准备:“大军既发,岂可空返?使君有功,也请略分一些与下吏。”
我再也忍不住了,干脆直来直往:“李直君,你擅发郡兵,围攻刺史,想造反吗?”
李直道:“岂敢造反,只要使君肯放了内兄龚寿,下吏一定负荆请罪。”
“我要是不放呢?”我怒道。这种赤裸裸的要挟,是我从来无法忍受的,我是宁可玉碎不可瓦全的人,给我来这套,只能适得其反。
李直默然无声,他执辔提戟,侧着脸,似乎在聆听什么。忽见他身后驰出一辆辎车,一个女人掀开车帘,扶着车轼尖叫道:“李直,你枉为都尉十几年,竟然如此懦弱吗?”
我很惊讶地望着那个女人,虽然隔着老远,还是认出来了,她就是李直的娇妻,龚寿的小妹。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女人,不遵妇道,不思以忠孝劝谏夫君,反而唆使夫君造反,真的不想活了么,她怎么敢?转念一想,我又有些惘然,没想到李直这老竖子竟然是个情种,为了妻子,甘冒造反之罪。然而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妻子,二十年来一直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呢?我怔怔地望着李直,一时间百感交集。
李直似乎下定了决心,一揽辔头,那马嘶鸣一声,两前腿凌空,李直右手执戟指向我的方向,大呼道:“使君既然一意孤行,诬陷良善,那下吏就只好兵谏了。”他回头对士卒道:“给我伐木作车,准备攻城。”
他圈马驰回战阵,列在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士卒立刻像蚂蚁一样朝着不同的方向旋动起来,按部就班地开始他们的行动。伐木的伐木,装弓弦的装弓弦,筑灶的筑灶。很显然,他们好整以暇,知道我们没有能力进攻他们,就等吃饱喝足了再行事。方麟畏畏缩缩地劝我:“使君,不能跟反贼硬拼啊!”
谁也不想硬拼,这点我知道,方麟也不傻,可是能有什么办法?放了龚寿,太可笑了,那还不如杀了我,否则,就算我重新当我的刺史,他重新当他的都尉,我在他面前还能有什么尊严可言?我对方麟笑道:“那明廷认为该如何呢?”
“先和他虚与委蛇,再寻找机会派人出城,向其他各郡求救,整个交州皆在使君的管辖之内,使君只要以板檄征兵,谁敢不来?”方麟一边说一边注意我的脸色。
虽然他怕死,这个建议倒不是不可取的。我拍拍他的肩膀,道:“明廷说得有理,不过整个交州,兵力以苍梧最强,其他各郡发兵来救,一则路远,远水不解近渴;二则他们那点兵力,未必敌得过李直。”
方麟默然不语。我有些可怜他,但并不同情他,我不同情任何明哲保身的官吏,我认为那是有负忠义的行径。在我看来,不成功,就当成仁。我已经决定,就算城破,也要先杀了龚寿这个恶人。
我当即走下城楼。说实话,高要县实在破旧,城墙比广信城起码要低一半,我根本不指望它能够帮我成功抵御李直,但我心里咬牙切齿,这是奇耻大辱。作为一州的刺史,竟然被一郡的都尉逼到了绝境。我问耿夔:“城肯定会被他攻破,你说是把龚寿交给他还是不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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