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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范雎死里逃生,穰侯讨韩谋齐
在攻入郢都的第三天,芈氏打算在她的故乡面见百姓,欲以此来缓和秦国入侵后,在楚人心里的怨恨。那一日,她走上街头,没带随身的卫队,身边只随了几个贴身的守卫,也没坐马车,只是在侍女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走上了街头。她想以平等的姿态,以楚人的身份,走入楚国百姓中间。
芈氏面含微笑,在街头一处临时搭建的台上坐了下来,把拐杖往椅子旁边放了放,向着围观的百姓们微微一颔首,费力地扯着嗓子大声道:“各位父老,我是秦国的太后,却也是楚国的百姓。曾也与你等一样,生活在这土地上,对其之热爱和眷恋胜过了世上任何事物。今日秦国的军队虽是来了此地,但请大家放心,郢都依然是原来的郢都,秦人断然不会来破坏你们的生活……”
芈氏话音未了,突见一株烂菜扔了上来,旁边侍女发现,抵挡已然不及,啪地落在芈氏的脸上。守卫大怒,游目间,发现扔菜的是个老汉,挑着一担菜,敢情是来市集卖的。楚人与秦人不同,楚人相对好安逸,虽说都城被人占了,心里也愤怒,但多数人是敢怒不敢言。此时见那老汉居然敢砸秦国太后的脸,不由得都是心里一慌。
果然,守卫发现了他后,动身就冲将下来。却在这时,芈氏喝阻了守卫,“休得无理!”守卫一愣,回身看了芈氏一眼,悻悻而回。芈氏也不作怒,径朝那老汉道:“老哥哥有何怨气,如此对我?”
“鄢城一战,几十万人都死于非命,那些尸体都在水上漂着,这些天都发臭了,你还在此大言不惭地说,断然不会破坏我们的生活!”那老汉把菜担子一甩,激动地道:“你可有孩儿,可有亲人?可曾想过那几十万人一死,有多少家庭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亲人痛不欲生?值此大乱之时,我等百姓虽道是习惯了争杀,习惯了生离死别,也看惯了国土轮番易主,可鄢城那么多老百姓何辜,为何要将他们尽数杀害?此乃禽兽所为也!”
看着那老汉说着说着老泪纵横的样子,芈氏的心里一紧,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抽了一下,一阵隐痛。她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侍女见状,忙过去相扶,却被她一把推了开去。她不知道鄢郢两城是怎么打下来的,自然也不会有人对她说此细节,攻下郢城后,便被人直接送到了此地。听了那老汉所言,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也不用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上两步,艰涩地道:“城内几十万人老百姓,都……死了?”
“你还要演戏吗?”老汉大怒,“没你的命令,谁敢水淹鄢城?”
芈氏只觉天晕地转,突然眼前一黑,在失去神智的那一刻,她的眼前出现了如地狱般的一幅场景:滔天的浊水,四处漂着浮尸……
再次醒转时,芈氏已被送回了楚王宫,嬴稷、白起、司马错等人焦急地站在旁边,见其幽幽醒来,脸上都露出了喜色。
芈氏看了这三人一眼,气怒地转过头去,泪水忍不住落将下来。是的,她思念故乡,做梦都想着能再踏上这片故土,闻一闻长江边上湿润的空气。可她万万没想到,她这一游的代价是楚国几十万人的性命!即便是这一战不是为了她的夙愿,可两国之战,百姓何辜?她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分分合合,她能深切体会到那种失去亲人锥心的痛。而且那些死去的都是她故乡的父老,是她日日夜夜想着念着的人,如果说完成她夙愿的代价是全城百姓的性命,那么此一行将毫无意义,毫无快乐可言,甚至会成为她这一生之中最为恐怖的噩梦!
嬴稷已然听说芈氏晕厥的缘故,知她上了年纪后,心事极重,便劝慰道:“母亲,当时鄢城军民合力拼死抵抗,大良造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你有什么权力出此下策?”芈氏愤然道:“两国交兵,国事也,与百姓何干?那些都是无辜的生命啊,你如何下得去手?”
白起扑通跪在地上,“臣死罪!”
“你便是死一万次也难抵此罪!”芈氏激动得咳嗽了起来,嬴稷忙走上去要帮其捶背,却被芈氏一把推了开去,“可还记得我此行是来做什么的吗?我踏上故土,想看看曾经熟悉的地方,更想与这里的人好好地说些话。可你们把一城的人都杀了,叫我怎生心安,怎生去面对家乡父老!”言毕,又是忍不住呜咽起来。
嬴稷暗下里朝白起和司马错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行退下。芈氏伤心了会儿,朝嬴稷道:“你也下去吧,我独自待会儿。”
嬴稷见她神色恹然的样子,很是担心,怕她又会沉默寡言,闷出病来。芈氏叹道:“你也无须担心,其实我心里明白大良造是无奈之举,从两国交兵的角度来说,他并没有错。只是心里难受得紧,一时尚无法接受而已。”嬴稷便道了声“母亲宽心歇息”,便走了出来,行至门口时,交代侍从,务必看好太后。
芈氏的情况要比嬴稷想得还要严重。自鄢郢一战之后,她非但沉默寡言,还无故地失声尖叫,有好几次晚上侍从被她的尖叫声惊醒,跑去看时,发现她缩在床尾,眼睛惊恐地圆瞪着,脸色白得像纸,整个身子像筛糠似的颤抖着,那样子把侍从也看得后脊梁发凉。问她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她只是哆嗦着不说话。
嬴稷听说了后,那一夜专门陪在芈氏的床边,安慰着她,叫她好生安睡。芈氏的眼神很复杂,有恐惧,有愧疚,也有彷徨,但又显得很迷离,仿佛在许多事情纠结之下,叫她不知所措了。
嬴稷握着她的手,像哄着孩子般地柔声道:“母亲不要怕,稷儿今晚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一步也不会离开,你尽可放心安睡。”
芈氏听了这话,果然放心了,眼神之中的恐慌之色渐渐淡去,许是几晚不曾静下心来睡觉了,心一松懈下来,便闭上眼睡了过去。
嬴稷暗松了口气,起身走到书桌旁边坐将下来,拿过来卷竹简阅读,打算陪芈氏一晚。
到夜半时分,嬴稷看书看得有些困乏了,轻轻地把竹简放下,趴在桌上休息。正自迷迷糊糊之时,陡然一声“啊”的凄声尖叫,嬴稷惊得整个身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望向床上的芈氏时,只见她满脸都是惊恐之色,整个人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
嬴稷忙走过去,跳上床把芈氏搂在怀里,“孩儿在此,母亲休怕!”
过了会儿,芈氏缓过些劲儿来,抬头看着嬴稷,突然眼圈一红,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嬴稷抱着芈氏,摸着她一头花白的头发,一时也是感慨万端,她只是个女人,然她这一生所经历的承受的事情却着实太多了,多得令她这娇弱之躯难以承受!嬴稷当下柔声道:“母亲,你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孩儿都会在你身边。你是大秦的太后,天下万物都该怕着你,敬着你,没有人敢来伤害你。”
芈氏一听这话,却是哭得更欢了。嬴稷一怔,心想母亲这几日来表现异常,怕是不仅仅因为水淹鄢城一事。当下叫了人进来,令宫里的侍卫过来。须臾,十几位带刀侍卫走入寝宫,在芈氏的床两边站作两排。
嬴稷这才说道:“母亲,你看如今有这许多人站在身边,贴身护着你,无须再怕了。你且与孩儿说说,究竟梦见了什么?”
芈氏看了眼站作两排的守卫,惊恐之色果然淡了不少。回过头来看着嬴稷,嘶哑着道:“这些日子来,我见了很多人,你父王说,我太歹毒了,害了惠文后,质问我,她好歹是一国之后,为何要向她下此毒手?我想予他解释,他却不容我多言,大骂我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杀了惠文后,杀了嬴壮,杀了秦国公室那么多人,早晚有一天不得好死!”
嬴稷惊道:“母亲这是想多了,你所做之事,皆是为了秦国之安定,父王如何会怪责于你?”
芈氏却是恍若未闻嬴稷之言,径自道:“然后我就看到了惠文后,她七窍都流着血,要向我索命,她说她本无争权夺利之心,完全是被当时的事态逼着走的,她不该死。她边说着,边向我走来,伸出手要来掐我的脖子……”
芈氏仿如又看到了惠文后向她来索命,神色又紧张起来。嬴稷忙道:“母亲莫怕,有众武士在此,谁也近不了你身。”
芈氏闻言,看了眼站在床前的侍卫,又定下神来,“后来,我又看到了义渠王,他一身是血,朝我走过来的时候,嘴里尚滴着血,我大喊着叫他不要过来,他却狰狞一笑,问我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害他性命?他说他这一生都想追随我,对我之忠诚天地可鉴,临了却逃不出我的毒手,他恨,他不甘心,要将我一同带去阴曹地府……还有甘土,他手里提着自己的头,他说他是因我而死的,问我当时为何不救他!”
芈氏的眼睛本来就大,说这些话的时候,圆睁着双目,边说话边滴溜溜地转动着,仿佛随时都会从的眼眶里掉出来一般,显得十分诡异。
“看来我想得没错,你果然想起往事了。”嬴稷痛惜地道:“那时候孩儿还小,偌大一个国家,母亲独自承担着,让母亲受苦了。”
突然,芈氏把目光移向窗外,神情又紧张了起来,“就是在刚才,我看见了成千上万的冤魂野鬼从外面朝我走来,他们浑身湿漉漉的,脸色惨白,一个个怨恨地看着我,说我一生杀人无数,可最不该杀的就是他们这些楚国百姓,他们是我一脉相连的家乡父老,是兄弟,是姐妹,是亲人,如何下得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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