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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属于此时此刻,不是以往,也不是未来。此时此刻我在这儿洗手,破镜子映出我的脸,超越了时间的流逝。镜子里出现的是我,这一刻仿佛凝滞了。
接着,我打开门,走进饭厅。他正坐在桌旁等我。我顿时意识到倏忽之间自己又年长了一些,在人生的道路上向着未知的命运又跨出一步。
我俩相视而笑,一起点菜用饭,一面天南地北地闲聊。可是我暗暗对自己说,同五分钟前离开他时的自我相比,我已稍有改变;那个女人犹在往昔流连,我已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更年长,更成熟的人……
前几天,我在报上看到蒙特卡洛的“蔚蓝海岸”旅馆换了经理,改了名,房间都重新布置,里面整个儿变样了。二层楼上当年范·霍珀夫人租用的那一套房间可能已经不复存在;我的那间小卧室大概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那天,我跪在地上,笨手笨脚地替她的皮箱上锁,当时就有一去不返的预感。
皮箱啪地一声上了锁,我也就结束这一段遐想。望望窗外,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影集里翻开了另外一页。远近的屋顶和大海不再归我所有,而是属于昨日,属于往昔。随身衣物收拾停当之后,房间显得空荡荡,似乎巴不得我们快走,准备明天接待新客。大件行李已捆扎就绪,上了锁就放在外面的走廊里;小件衣物还得收拾。废纸篓塞满乱七八糟的东西,快撑不住了。这里有她的药瓶(里面还装着半瓶药)、丢弃的雪花膏罐、撕碎的账单和信件。抽屉洞开着,镶镜衣柜已空空如也。
前一天晨餐时,我正替她斟咖啡,她丢过来一封信,并告诉我:“海伦星期六坐船去纽约。小南希可能生了阑尾炎,所以他们打电报催海伦快口去。这一来我的主意打定了,我们也马上动身。欧洲委实无聊得要命,不妨等到初秋再来,怎么样,带你观光纽约这个主意不错吧?”
这主意比坐牢更可怕。我一定愁形于色,所以她始而惊讶地望着我,接着就生气了:“你这孩子简直荒唐,不识好歹!我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你难道不知道,只有在美国,像你这种没钱没势的年轻姑娘才能过得舒心。男朋友成群,那才有劲呢!都是些和你门当户对的小伙子。你可以自己找几个朋友,也不必像现在这样成天听我使唤。我原以为你并不怎么喜欢蒙特卡洛。”
“我只不过是在这儿住惯了,”我可怜巴巴地想出这个站不住脚的借口,心里可直嘀咕。
“那么,你就必须使自己也习惯于纽约的生活。行啦,就这么定了。我们得赶上海伦的那班船,所以立刻就得联系车票。你马上到楼下接待室跑一趟,让那小伙子办事麻利些。这一整天可够你忙的。哼,这样也好,省得你有时间为离开蒙特卡洛发愁。”她阴险地一笑,把香烟捻熄在黄油里,接着就去打电话通知朋友们。
我没有勇气马上到接待室去办这件事,于是,就走进浴室,锁上门,双手抱头坐在软木垫毯上、事情终于发生,得准备动身了。一切都完啦!明天晚上我将坐上火车,像个女佣人一样,抱着她的首饰盒子和她在车上用的护膝毛毯。卧车车厢里,她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头戴其大无比的崭新女帽,上插一支孤零零的鸟羽,身子缩在毛皮上衣里。
我们将在那阿塞的小房间里漱洗。因为车行震动,房门呕嘟呕嘟作声,脸盆里溅出水来。
毛巾湿漉漉的;肥皂上沾着一根头发;餐桌上的饮料瓶装着半瓶水;壁上则是千篇一律的通告:“Sons le lavabo setrouve une vase①”。列车吼叫着前进,每一次哐啷,每一下震动和摇晃都在宣告,我正离他越来越远。而他呢?他也许正坐在餐厅里我熟悉的那张桌旁看书,既不想念,也不留恋。 ①法语:盥洗盆下有便壶。
动身前,也许会在休息室里跟他道声再会,但因为夫人在场,仅仅只能偷偷做个仓促的表示。道别之后,也许会有短暂的沉默,接着相互一笑,说几句客套话,诸如:“当然啦,一定得来信啊!”“喔,你真客气,我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务必把照片寄来啊!”“请问你的地址?”“我一定奉告,”等等,等等。接着,他若无其事地掏出烟来,招呼从身边走过的侍者送个火,而我却在一旁黯然神伤:“再过四分半钟,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因为我即将离开,因为我俩之间的友谊就此告终,一下子倒反而不知说什么好。我们就像素昧平生的路人,在此邂逅,既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但是我的心在剧痛中嚎叫:“我多么爱你,又多么不幸!这一切对我说来是生平头一遭,今后也决不会有了。”可是脸上还要装出平常的一本正经的假笑,嘴上还得哺哺胡说些什么:“看,那老头儿多滑稽!他是谁,大概是旅馆的新客。”就这样,我们在一起嘲笑一个陌生人,浪费了这最后的时刻。我们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此时我们自己也已经成了陌生人。
“但愿那些照片印出来还不错,”绝望之中,我只好老调重弹。他回答说:“是啊。
广场上照的那张大概相当不错,那天光线恰到好处。“两人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胡扯,大家都心照不宣,按着一样的口径说话。其实,照片印出来是不是模糊,或者是否印得出,我根本不在乎,因为这已是最后话别的时刻。
我脸上挂着凄戚的苦笑,再一次向他道谢:“嗯,真得再好好谢谢你,玩得实在很‘来劲’①……”说话时用上几个平素不用的字眼。“来劲”,这个词儿什么意思?天知道。我可不管,用了再说。那原是女学生观看曲棍球时使用的词,拿来形容过去几周悲喜交集的感受极不恰当。 ①原文为“rip Ping”。
接着,电梯门大开,范·霍珀夫人出现在眼前,我穿过休息室向她走去,;他则信步走回自己的一隅,随手捡起一张报纸。
坐在浴室的地上,我就这样做着一连串可笑的想象,还想到了旅途和到达纽约时的情景。我想到海伦尖利的嗓音,那女人简直是她母亲惟妙惟肖的翻版;还有南希,海伦的女儿,一个成天哭闹的小淘气。我想到范·霍珀夫人将介绍我认识的那些大学男生以及和我地位相当的银行小职员,都是些长着塌鼻子的油滑少年,轻佻地对我说:“星期三晚上出去逛逛好吗?”“喜欢爵士音乐吗?”而我还不得不装作礼数周到的样子。到那时,我一定也会像此刻一样,只想关在浴室里独自出神遐思她来了,砰砰地撞门:“你在干什么?”
“啊,好了,好了。对不起,我这就来。”我故意打开水龙头,在里边忙乎一阵,把一块毛巾搭上横木。
我打开门,她疑惑地打量着我说:“你怎么在里头呆了老半天?今儿早上可没时间让你胡思乱想,要干的事情多着呢?”
几周之内他自然要回曼陀丽去,这点我敢肯定。大厅里,一大堆来信等着他,我在船上匆匆写出一封信也混在其中。这是一封言不由衷的信,闲话同船旅伴,仅仅想博他一笑。读完以后,他把信往吸墨纸台里随手一插,直到几个星期以后,某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午饭之前,他在付账时偶然发现了,这才匆匆目覆。以后,音讯告绝,一直到圣诞节才寄张贺年卡,让受件人再次痛感你只不过是无足轻重之辈。圣诞贺年片,上印的可能就是满地白霜的曼陀丽庄园。贺辞是烫金的印刷文字:“祝圣诞愉快,新年如意。
迈克西米利安·德温特。“不过,为了表示友好,他可能破例用笔把贺年片上印着的名字划去,在底下亲笔写上:”迈克西姆赠“,而倘若贺年片上还有空余的地方,至多再加上一句:”希望你在纽约过的愉快。“接着,用舌尖舔湿信封的胶水,贴上邮票,把它往一大堆待发的信件中一扔完事。
“明天就走?太遗憾了。”旅馆接待室的职员一手拿着电话筒一面对我说。“下星期上演芭蕾舞,范·霍珀夫人知道吗?”基地,我从曼陀丽的圣诞节回到火车卧车的现实中来。
那天,范·霍珀夫人在餐厅吃中饭,这是她患流行性感冒以来第一次进餐厅。跟她走进大厅,我直觉得胸口阵阵灼痛。关于他的行止,我只知道他白天到戛纳去了,这是上一天他自己告诉我的。可我还是提心吊胆,生怕侍者唐突地跑来问我:“小姐今天是不是同往常一样与先生一道进餐?”所以,每当侍者走近餐桌,我就捏把汗,幸好他什么也没说。
一整天都在收拾行李。晚上,人们跑来告别。晚饭是在起居室里吃的,饭后她立刻上床。到这时为止,我还没见到他。九点半钟的时候,我借口索取行李标签,下楼到休息室去,可他不在那里,接待室那个令人厌恶的职员冲着我笑笑说:“如果你是找德温特先生,那是白费心了,戛纳方面来电话说,他在半夜以前不会回来。”
“我要一纸袋行李标签,”我回答说。但从他的眼色我看出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这么说来,连最后一个夜晚也被剥夺了。整个白天,我一直期待着这个宝贵的时刻,这样一来,也只得由我独自关在房间里苦挨苦度,呆呆地望着我那破旧的皮箱和塞得满满的帆布袋出神。不过,这样也好,因为倘若那晚和他在一起,我一定是个很糟的伴儿,他可能从我脸上看出我的心思。
我记得那一夜把头深埋在枕头里大哭了一场,年轻姑娘辛酸的眼泪滚滚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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