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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过吗?”焉识问。
大卫还是那样看着他,摇头笑笑,陆焉识真是个大毛头。难道他不知道许多留学生的履历都欠缺诚实吗?大大地欠缺诚实。他大卫?韦的才智怎样?让那帮庸碌的这教授那讲师比下去了吗?!这教授那讲师配养活老婆孩子,他大卫不配吗?他大卫连牛奶公司的账都拖欠,正吃奶的孩子没奶吃……
难怪那一小罐调和咖啡的奶油给大卫当奶喝了。焉识不动声色地招来侍应生,两个手指在玻璃板下压着的菜单上轻轻一敲。一会儿,招牌三明治来了。
大卫用餐的时候,焉识说,只要他大卫有论文,推荐不成问题。大卫不做声,吃得很专注。这是另一个西洋习惯:嘴巴绝不同时干两件事,吃,就不发言。焉识问他有几个孩子。三个——他伸出食指、中指、无名指。那没有工作孩子们都怎么过的?回答是耸肩,翻眼——只有上苍知道。大卫的这些西洋手势没有生疏。
“我知道你在美国做过十几篇论文。有一些是没发表过的……”大卫吃得发际都亮了。饿急了又吃急了,就会发汗。
“一共十六篇。”焉识说。
“写这么多干什么?”
“语言学有趣。有的写。”
咖啡上来了,焉识发现这回小罐里装的奶油只盖住底,给一杯咖啡调味是够了,但绝不再提供给你当作点心抵饿。咖啡馆小本经营,个个客人像大卫这样消耗奶油,老本怎么办?大卫端咖啡的手从磨破的袖口伸出。一件从美国或欧洲旧货店里买的西装穿得架子也没了。脚上该穿皮鞋的,却穿了双旧布鞋,鞋比脚还疲惫。什么也不必说了,不必说大卫的太太的产后风,以及如何落的病根,也不必说大卫如何到处兼职,写报屁股文章,家里房子还是越搬越小……那么他和别人合办的若干杂志呢?每一份出世,手笔都不小,都是有着跟《东方杂志》、《现代》或者《小说月报》一同称雄上海的势头,但是杂志们一份份出世,一份份夭折,最长的一份活了八个月;老板赔了八个月,作为主编的大卫做了八个月的准义工。
“你把你的论文给我。”焉识说。
“论文是可以借的呀!”大卫说。
借论文又不是新鲜事,留学生里就发生过。若是借论文给街上拉差头的车夫,让他去挣教授的工资,那是大大的欺世;借给像他大卫这样的人,是本着了解他大卫的学术水平的前提,借给他就叫临时通融。否则,就忍心让他大卫一家五口饥寒交迫吗?不是这个道理吧?让孩子永远拖欠牛奶公司的费用而吃不上奶,更不是这个道理了!
焉识这才明白大卫要管谁借论文。这类无耻事物的确不是大卫的独创,留美学生对这类无耻确实看得开。大卫确实有足够的学术水平写出他那样的论文。也许写出比他更好的论文。
焉识抬起头,大卫的脸是空白的。期待过度就会让一张脸空白成这样。
焉识唯唯诺诺,说出一堆借口,说明论文不能借给他大卫。但凡他陆焉识有一点办法来把这桩无耻事物看得开些,想得开些,他陆焉识一定会那样看,那样想。
大卫马上有现成依据:焉识的一个同事把英国十八世纪的狄更斯和二十世纪的狄更森都当成一个人,这样的人稳稳地挣一份教授工资!
焉识心情变得很坏。他的老朋友这样潦倒,因为拖欠牛奶公司的费用,孩子断了奶。他真觉得对不起大卫,但他实在做不到出借论文。因此他觉得做不成一件事来使他对得住老朋友大卫,对得住他从未见过的老朋友的太太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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