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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识,假如你这样求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可是他陆焉识不会为这样的事求人。事实上他不会为任何事求人。
“十六篇论文,借一两篇给我,对你没什么,对我就是一家子的活路!”
可他陆焉识还有什么?就剩书里学问里这一点福地,你们还不放过。大卫说焉识变了,曾经多慷慨啊,拿交学费的钱给他买眼镜。
焉识再次诚恳抱歉;他可以再给他买眼镜,要多少副买多少副,不过论文不借。
大卫表示遗憾,但说可以理解。大卫离开咖啡馆时,两人的拥抱还是很哥儿俩的。焉识又坐了一阵,后悔自己没有拿些钱给大卫。
焉识在咖啡馆打了几个电话,向美国同学会的熟人打听大卫?韦的住址。住址有了,他决定当晚就去一趟大卫?韦的家,给他一些钱。他希望自己能在到达大卫家之前做一个决定:借,还是不借给他论文。街道上湿粘粘的,秋天的落叶已经成了初冬的泥。他一再劝自己看开些,想开些。人品学品真那么重要?掺不得无耻?回到国内他发现学界到处是文阀们的无耻,他们最起劲的就是笔墨官司,报纸杂志上都是他们躲在俏皮后面的谩骂。哪里没有无耻?帮着大卫无耻一回,还让无耻行了好,施了善。无耻能给大卫的孩子付牛奶账,那可是积德的无耻。
他依照某人提供的地址去寻访大卫?韦。晚上九点多了,大卫家却一个人也没有。多年后他才知道这天晚上大卫开不出晚饭,全家到丈母娘家吃泡饭酱菜去了。
隔了一个礼拜,焉识在学校图书馆无意中读到一篇文章,第一节读下来他就明白,文章的谩骂对象正是他陆焉识。焉识在《东方杂志》上开了个知识性专栏,谈人类语言发展的趣事。上一期专栏提到日本语言的发展。他看不出专栏怎么触犯了民族大节,让这个骂手左一个“汉奸”右一个“汉奸”地骂。杂志是三天前到达图书馆的,很可能五天前就上市了。他竟然孤陋寡闻至此,整整挨了五天的骂!这就不难解释一些学生的交头接耳了。一个礼拜的课堂都在轻微躁动。几年前的“九?一八”和“一?二八”改变了学生们,想要毁哪位教授,就给他个“汉奸”骂名。
文章的署名当然是假的。这类骂手一生有无数个命名日。他把那本杂志一推,他要等有了空再想对策。他正在准备一次学术演讲,对比英国文学的语言和美国文学的语言。这实在也是娱乐他自己的事。但是当晚的晚报上又出现了一个骂手。这次更不含蓄,陆焉识的名字、简历都上去了,还扯出了他在美国的一次演讲,掐头去尾地引用他的原话,为了让“汉奸陆焉识”更加立体。
他这时已经明白了,两个骂手是一个人。骂手不需要焉识借论文给他,照样重新吃起教授这碗饭,有的是无耻,总是找得到无耻来与无耻合作。焉识写了篇文章作答,心平气和地解释,语言就是语言,就是打开了世界大战,人类语言还是妙趣横生,还是妙在它们记录的人类成长。法国人香坡里昂破译若赛塔石头上的古埃及文字时,并没有去想殖民者或许会用他的成果去破译非洲各种语言。
这篇文章却没有被登出来。他打听为什么,回答说突然来了更重要的文章,非得先登,只有烦请陆先生等等。那么请问,等到何时?等不了几天的,一有版面就登。
几天过去了,再打听,回复说一驳一辩的双方要对准时间,陆先生的答辩过了时间,登出来跟对方对不上茬口,会害得读者们做丈二和尚。
焉识终于找到一家曾经为造谣吃过官司的小报,把文章登出来。骂手马上和他交锋,更有了陆焉识之所以是汉奸的证据:语言从来是人类一些人奴化另一些人的手段,看看“最后一节德语课”吧。焉识苦笑:重新给自己命名的大卫?韦说得没错,只不过和他陆焉识是各说各的。
春天的欧美同学会上,焉识不再是个人人宠爱的大毛头。学校里也不同了,这密斯那密斯再也不来嗲溜溜地揩油,让焉识请她们吃一客冰淇淋,或喝一杯咖啡。一天焉识到美国会馆看新到达的英文杂志,一本《生活杂志》成了他面孔的屏风,听见几个人商量去闵行打猎,苦于找不到汽车,焉识从《生活杂志》后面露出头,说他倒是可以供奉汽车。大家讪讪的,说不过是心血来潮,说说而已。
焉识那是第一次看到人群的强大。一个好心者告诉他,得有自己的人群。孤立的反击等于不反击,比不反击还糟。必须善于投靠对手的对立面,拉对手的对手做自己的朋友。这个好心者给他写下了一家杂志的地址电话和两三个人名。他们的杂志会支持焉识的。焉识读过那本杂志,也时常跳出些骂手,骂得漂亮些,风度翩翩些,不骂人的时候,小说、诗、论文也都看得过去,但他们不骂人的时候比较少。他没有去找对手的对手。他总是可以晚一点找他们,总是可以晚一点失去他的清高和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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