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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脖子上的铃铛在风里叮当叮当传得老远。
而她在抱怨大自然的破坏?
“我比较向往你们中国;人与大自然和谐的共存,尊敬大自然,体认人的渺小……”
我忍不住笑起来。又是一个向往东方文明的西方人!她大概在书店里买了两本封面优雅的介绍东方哲学的书,用空灵的画与空灵的文字谈禅家、说老庄。她怎么不知道哲学与现实生活的距离呢?或者曾经有个中国人热切地告诉她,中国是如何如何地与天地为一体,她显然不知道洞庭湖三十年来缩小了一半,也不知道这五年来,中国大陆的森林面积每年减少两千多万亩,更不知道台湾的人日日在呼吸污染的空气,在几近“死亡”的河流中捕捉含金属的鱼;山林缺少水土保持,年年闹水灾……
“我也不喜欢瑞士人的物质主义,一心一意只是钱、钱、钱。有了钱要赚更多的钱,有了大房子要买更大的房子。他们根本忘记了如何简单地去生活。你们中国人就不会这么功利,你们比较讲究精神性灵上的追求,对不对?”
对不对?望着她热切的眼睛,我尴尬着不知说什么好。
“而且,在瑞士,人的心很冷,人与人的距离很远。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美丽的房子、昂贵的汽车、漂亮的花园,可是人与人之间没有温情,房子越大,人越寂寞。你们中国人很讲感情的,不是吗?”
“是的。”我很肯定地回答,她开心地笑了。可是,我没有办法对她解释中国人与瑞士人一个重要的不同:中国人对“自己人”讲感情、重道义,对陌生人却可以轻易践踏。挤车时用肘把别人推开、停车时堵住别人的车子、垃圾倒在别人的墙角下,害的都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旦是“自己人”,他却会热情地给你各种优待,让你不排队可以买到票,使你不挂号可以看医生,不交钱可以成会员等等。瑞士人或许对“自己人”非常冷漠,但他们对“陌生人”却显得相当“温情”;我若牵着幼儿的手出去,一副“妇孺状”,一路上不断有人帮我开门、关门、提菜篮、推婴儿车;连公共汽车都会在开动之后又特别为我停下来。
“住上几年你就会知道,”妇人握着我的手道别,“瑞士实在不可爱!你一定会想念中国的。”
我已经在想念中国了,可是我想念的中国不是她包装精美的东方幻想国,而是一个一身病痛但生命力强韧的地方。
拎着番薯回家,要放在水里煮一煮。
想念草地郎
如果闭着靥眼睛让天方夜谭的神毯带你飞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就在市集中让你降落;睁开眼,你如何分辨这究竟是个已开发先进国,还是个所谓的“开发中”国家?
很简单,你说。先看房屋建筑。如果是光洁照人的高楼大厦,屋与屋之间有雅致的绿地庭园,这大概是先进国。再看道路,如果路面铺得密实平整,人行道上每几步就有株树,每个街角都有街灯,这大概是先进国。在路上跑的东西,如果大多是四个轮子的车辆,在十字路口凭着交通标志整齐地来来往往,这大概是个先进国。
相反的,如果映入眼帘的是草篷木桩搭凑起来的住屋,道路上一步一个水坑,泥泞满地,路上挤满了二、三、四个轮子拼凑而成的交通工具,牛羊猪马与骆驼在人与车之间穿梭,牛鸣与喇叭震得耳根发麻:这,当然是个“开发中”国家。
但是这些表象的指标不可靠。你可以凑巧降落在香蕉共和国国王的官邸前面;国王以救济灾民为名目向联合国借了两亿美元,用这两亿美元在你面前建了一整排光洁照人的高楼大厦,铺了一条宽大平坦的柏油路,从他家门口直达飞机场,方便他在政变时顺利出国。制服英挺的警察站在路中心指挥交通,猪马牛羊若闯入这个区域格杀勿论。你,很容易被骗的。
所以你开始观察细节。最好来一场倾盆大雨,足足下它三个小时。如果你撑着伞溜达,一阵,发觉裤角虽湿却不肮脏,交通虽慢却不堵塞,街道虽滑却不积水,表示地下排水系统与都市计划配合得相当密切,这大概是个先进国家。如果一场大雨使你全身泞泥,汽车轮子陷在路坑里,积水盈尺,店家的茶壶头梳漂到街心来,小孩在十字路口用锅子捞鱼,这大概是个“开发中”国家——它或许有钱建造高楼大厦,却还没有心力去发展下水道;高楼大厦看得见,下水道看不见。你要等一场大雨才看出真面目来。
那么,如果香蕉共和国也添了下水道呢?你如何分辨先进与不先进?最好的办法是去办件事情。你来自天方夜谭,算是外国人入境居留,所以到户政机关、警察局、外交部几个衙门去跑一趟。如果你发觉柜台前排队的人很少,柜台后办事的人很和气,办事的手续很简单,两个小时就办好了所有的证件,这,大概是个先进国。倒过来,如果人多得你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每个窗口都挤着一团冒热气的人肉,每个人都努力把手肘往外顶着,像一只蚱蜢,保护自己眼前一点点地盘;如果好不容易你喘着气到达了窗口,里面的人翻翻白眼说:“天方夜谭来的到一号窗口去!”而你刚刚才从一号窗口过来;如果在填了两个小时表格,黏了二十张两时半身脱帽照片、跑了三个衙门之后,你发觉你所领的证件有效期只有两个月,六十天之后又要从头来起……对,这八成是个不怎么先进的“开发中”国家。
如果你惧怕办手续的炼狱,比较轻松的,你可以搭一趟公共汽车,最好是那种来往于城市与乡间的客运。车次频繁,人人有座位,当然是一个迹象,但是仔细端详车中的人……如果乘客大多衣装整齐,彼此见面时或点头、或握手、或微笑,交谈时轻声细语,让座给老弱妇孺……不管是大学教授或是农夫、杂货店的小厮或是美容店洗发的小姐,个个都那样彬彬有礼,看不出阶级的差别来,这,大概也是个先进国。
我每天早晨搭车到苏黎世的市中心,每天早晨在车里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群看不出阶级的、彬彬有礼的人——我发觉自己对他们有说不出的厌倦,厌倦他们有教养的微笑、有教养的低声说话、有教养地说“对不起”、“谢谢”、“再见”。我渴望见到一个不知“教养”为何物的草地郎,赤着粗大的脚,拎着一个花布包袱,腋下挟着一只咯咯挣扎的肥母鸡;看到街上的熟人忙不迭地伸出半个身子快活地大声叫唤,笑的时候,露出闪亮亮的金牙;打了哈欠之后,一歪头就呼呼大睡,发出很没有教养的鼾声。
如果在一车彬彬有礼的人群中你发觉几十个这样的草地郎,那个国度大概就不是所谓的先进国了。他所暗示的是城乡的距离——经济上、教育上、生活水准上的种种差异。我对草地郎的眷恋,是一种罗曼蒂克的念旧情怀,与现实有很大的矛盾。要保有这样的乡土人物,意味着保有他的生活方式与思想观念,意味着保有泥泞的道路、积水的市区、拥挤的衙门、浪费生命的繁文缛节。而落后,真正生活在其中,就一点也不罗曼蒂克。人所要追求的,应该是一个高度开发却又不失人的原始气息的社会吧?是不是只有天方夜谭里才有呢?
烧死一只大螃蟹
来到雾气浮动的湖边,对岸的白桦树林浓雾覆盖,整个都不见了。隐隐约约中似乎有一个白点破雾而来,无声的,渐行渐近,向湖滨飘来。
从浓雾里冒出来的,原来是一只天鹅,一身雪白丰润的羽毛,上了岸来,用黑色的眼珠瞄了我们一眼;修长优美的脖子往后一伸,将粉红色的嘴巴塞进翅膀羽毛里,像盖了被子一样;这只天鹅,两只蹼插进沙里,就在湖边打起盹来。
十个月大的儿子满脸惊诧,圆圆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瞪着这个比自己还高大的会动的东西;好像呼吸都停止了,然后用肥肥的手指着在打磕睡的天鹅,回头对我说:“妈妈,鸡!”
我点点头,说:“对,鸡!”小小的脑袋,认得出眼前这个东西有一对翅膀、两只脚、一身毛,而把它归类为“鸡”,实在已经是不得了的大智慧,我不需要急着纠正他;反正天鹅也只是一种鹅,鹅,也不过是比较优雅的鸡吧?!我不急,因为这个湖会一直在那,每天清晨在雾中醒来;这只天鹅,也会一直在那,涉水而来,在沙上小睡。我可以每天牵着孩子的手来看天鹅。
台北的老师带着孩子们到新动物园去“课外教学”。记者报导说,孩子们恣意玩弄小动物,追逐孔雀、丢石头等等,缺少爱生观念,呼吁学校加强教育。我不禁叹息:在一个不爱生的社会里,你要学校怎么教导孩子爱生呢?
最早的记忆,是邻家毛毛的母狗生了一窝小狗,就生在畚箕里头。我们几个小萝卜头兴奋地挤去观看,皱皱软软的乳狗还闭着眼睛,努力地在吸母狗的奶头;那一向凶悍的母狗居然温柔得像蜜糖似的,伸着舌头舐怀里的小把戏。我们每几个小时就摸进去偷看一下。
第二天再去的时候,毛毛的父亲正在诅咒;母狗讨厌,老是生狗仔。他用手把乳狗狠狠地从母狗奶头上扯下来,一手一只,像丢石头一样,往高高的墙外扔出去扔了一只又一只。我们跑到墙外去找,石头堆上几条摔烂了的小狗,血肉模糊的。
有一天,家里开杂货店的女孩兴高采烈地在教室里讲故事:“有一只猫,好肥
哦,常到我家来偷吃鱼;我们每次拿扫把打他,都被它逃跑。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llskw.org。来奇网电子书手机版阅读网址: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