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小说:人在欧洲作者:龙应台字数:3505更新时间 : 2017-07-30 15:2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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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到后面去一下!”马蒂斯对我说,把手里的东西扬了一下,是一瓶药剂, 一个针筒。     我又吓一跳。吗啡?     不是,是药,一天要打三剂,对抗糖尿病。     不打会怎么样?     会动不动昏倒,会休克,死亡。     “所以。”打完针回到热闹里来的马蒂斯说,“下个月我就要被解雇了,上面 说,我有病不能胜任现在装配厂的工作。”     “然后呢?”     “然后就是每个月领五百马克失业救济金。到我拔到新的工作为止。”     你想告诉他,在西边,雇主是不能够以病为理由解聘员工的,想想,又什么都 没说。别提生病的人失业了,在今天的东德,健康的人也找不到工作,大街上走着、 站着、坐着、看起来惶然失落的,多是失业的人。     为了到达彼岸,他们把锅子砸了,旧船沉了,但新的渡船一时过不来,他们掉 在浪里浮沉,一身湿冷。前途茫茫。     烤肉香味扑鼻。这是个公用的花园。你付三十二马克月租,就可以拥有一小块 地,在地上可以种花种菜种果树,还有这么一片小花园,大家轮流享用。但是,垃 圾桶在那里?手里拿着肥肥用过纸尿裤,我走来走去。     马蒂斯看见了,伸手取过尿裤,说:     “我知道怎么办,跟我来。”     他走进树林里,猛然挥手,奋力一掷,尿裤抛落在草丛深处。     我倒抽一口凉气,感觉上好像有人拿了我切莱的刀去杀了人,事出突然,令我 惊惶失措。     “行了吧?”马蒂斯得意地对我笑笑。     “森林……尿裤……”我舌头打结,觉得无能为力。你怎么告诉他,塑胶做的 东西万年不能有机化解?你又怎么在这样—个下午告诉他,我们只有一个地球而那 个地球非常脆弱?     “有什么垃圾,全部交给我!”他钟爱地拍拍我肩膀。     想起北京。每次离开旅馆房间,我仔细地把所有的灯关掉,亲戚注意到了,奇 怪地问:     “灯燃多要额外付旅馆费吗?”     “不要。”     “那你为谁关灯呢?     为谁关灯呢?我愣在那里——你怎么告诉他关灯是为了和你同在地球上生活的 所有的人?在这旅店的门槛你如何告诉他,我们只有一个地球而那地球非常脆弱?     他或许会告诉你:当我们自己个人的家都还脆弱不堪,挡不住失业也挡不住坦 克车的时候,我们还顾得着地球脆弱不脆弱?你的要求未免过分吧!     你不安地捻灭最后一盏灯,把门掩上。                                  彼  得     “告诉你也无妨,我,是个老共产党员。”他说,声音很沉”     彼得是伊贡四十多年的老朋友了,特别请了一天假,来为伊贡庆生。他不太说 话,只是握着一杯酒,看小孩嬉闹,看大人饶舌,他显得冷静、沉着、郁郁寡欢。     他是一个Stasi,在一个农机场里掌管几百个人的思想“忠诚”资料,     “他?”铁匠酒喝得陶陶然,脸红红的却突然生起气来,“他?你知道他让多 少人坐过牢?你知道他害死了多少人?告诉你,革命了,这种人不坐牢简直老天没 眼!”     他朝地上“呸”了一口痰。     头发花白的被得和我在花园角落里坐下。或许因为我既不是西德人也不是东德 人,他觉得轻松,话渐渐多起来。     “社会主义不可能全是错的,它照顾了穷人也庇护了弱者。我们只是经济搞坏 了,应该重新做起,可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胡搞。市场经济哪里是一夜之间可以变过 来的?你看嘛,现在东德的工厂一家一家倒闭,农产品一车一车倒掉,失业的人, 这个月比上个月就多了一倍——整个东德一团乱,所有的规则都不算数了,新的规 则谁也不会,谁也不知道……”     “何内克?我觉得何内克并没有错,错的是他周围的人,误导他——他是个七 十几岁的老人了,人老了总是头脑不太清楚……”     铁匠咕噜喝一大口,说:“该枪毙!何内克该拉到墙头枪毙!他把一千七百万 人的幸福给毁了,这罪不算重吗?柏林围墙上的守卫?该枪毙!他们明明知道越墙 逃跑的人只是追寻自由,是无罪的,他们却举枪射杀,这是谋杀罪,那些守卫是谋 杀凶手,应该一个个找出来,公开审判……”     铁匠在遥远的那一头坐着,他听着音乐,打着节拍,很愉快的样子。他是伊贡 的亲家。     彼得弯下身来帮一个小孩系鞋带,系好鞋带,孩子像风一样地飞走,彼得沉郁 地说:“那些士兵,只是服从命令,怎么能算有罪呢?”     日耳曼人啊,你何其不幸,同样的痛苦的问题,四十年前曾经椎心泣血地问过: “服从国家命令还是固执个人良知?”为什么悲剧的历史总是不可避免地重复。     “到今天,”彼得扬起头来,面对阳光,脸上有很深的皱纹,“我都不否认我 是个共产党员。我最瞧不起的,是那些见风转舵的人。昨天还在喊社会主义万岁, 今天却变成民主斗士,在街头呐喊——我就不信,四十年流在血管里的血可以一转 眼换掉,我不相信!”     “我今天六十四岁了,你知道吗?”彼得的眼光追随着一只黑色乌鸦,停栖在 苹果树上,他突然转过来直直看着我,好一阵子不说话。然后哑声说,“到了六十 四岁,人家告诉你,你这一辈子全走错了路——     “哈!干杯吧!”     他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乌鸦拍拍翅膀,飞走了。  毒  药     我想沿着花园筑一道墙,木板篱笆就好,给爬藤穿梭的空隙,也给松鼠和野兔 钻进钻出的余地,过路的行人却望不进来,我们可以袒胸露肘地晒太阳。     “不行啊!”德国邻居警告着,“您得先给乡公所营建组打个电话问问,可不 可以建墙,好像有不少规定哪!可别建了之后又得拆掉!”     营建组说,花园围墙如果不高于一公尺半,只有一般的限刺,譬如围墙不能占 据人行道.墙上不能张贴商业广告等等,如果超过一公尺半,就得到乡公所特别个 案申请,那个时候,营建组就必须实地视察,决定你所申请的墙高度、材料、格调, 是否会破坏社区的整体和谐和美感。如果一整条街都是花木扶疏的树篱,他们就不 会容忍你建起一道监狱似的水泥墙,譬如说。墙上有绿色的爬藤,人人欢迎,但若 是你要把墙漆成救火车一样刺眼惊心的颜色,你大概完全没有这个权利。     好吧!我要筑一道一公尺半高的木篱。     木板运来了,沙子也卸下了。园丁开始打洞、钉桩子。星期五的黄昏,木篱已 经筑了一半。     “很快了!”他说,边跳上小卡车,“我星期一上午九点就来继续。周末愉快 啊:”     人行道上留着小小一堆沙。     星期一,上午九点。门铃响着,很准时的。     站在门口,不是园丁,是个警察。     “请问那堆沙子是你们的吗?”     他指指人行道。     “阻碍行人交通,请马上把它移走。”     “等一会儿园丁就来上工,马上要用到那堆沙,用完就没有了。可以等一等吗?”     “不行。”警察说,他知道那堆沙从星期五晚上就在那儿,过了一个周末。他 不曾早来,是因为不想打扰我们周末的安宁。现在可已是星期一上午九点了!     没话说,我马上开始搬沙。     邻居海蒂看到了这一幕,笑眯眯地说:     “你可领教到咱德国人的一板一眼了?!去年夏天,我们院子里苹果树枝长得 太盛,枝叶隔墙伸到人行道上去了,没注意剪它,路人就打电话到派出所去告状了!”     对门的考夫曼太太兴致高昂地说:     “瑞士人比咱德国人更要命。我们不是在早晨起床之后,都会把被褥披在窗台 上晒晒太阳、透透空气吗?哈,在瑞士呀,过了早上十一点,如果你的被子还挂在 窗口,就免不了有人打电话给警察了哩!打电话的老女人,不但认为你懒,而且觉 得你的被子乱了社会条理,严重得很哩。”     夏天,我们到亚洲去了两个月,回来时,发觉院子里的苹果树已经结实累累, 池塘里的莲花早已谢了又开,开了又谢。草坪长满了野花野草,蜜蜂闹烘烘的,好 像载不动躯体里沉甸甸的蜜,不断坠进人的酒杯里去。     木墙外的人行道上,野草一簇一簇地从砖缝中愤然昂起,迎着阳光,显得特别 油绿,有的还开着黄色的小花。     那条小道,因此很有一种颓弃阑珊的情趣。     门铃响了,打开门,是个制服整齐的警察。     “您是这儿的房主吗?”     “是的。”     “有件事情想拜托拜托您。”他合掌,作出恳求的姿态。     奇怪了,我想,是乡里要借用我们的家做什么事吗?有什么恳求如此慎重?     “麻烦您到这儿来看看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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