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小说:人在欧洲作者:龙应台字数:3562更新时间 : 2017-07-30 15:2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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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挥挥手。     我们站在那条我认为颓废又美丽的人行道上,石隙里的小黄花在风里摇曳。     “拜托拜托,”他说,“您能在下星期之前将这条路清铲干净吗?铺在地上的 松针也得清走。还有,不只这段人行道是你们的责任,从人行道缘往马路伸进的一 点五公尺路面,住户也都有义务清扫。拜托拜托。”     上车前,他再加重语气:     “下星期我可得来检查哦!可别等着罚款啦!”     周末,邻居看见我们一家三口在人行道上拔草、扫地、剪树枝。扫把、畚箕、 剪刀,散置一地。四岁的孩子拔了草之后,正目不转睛地研究石隙里的蚂蚁。     施密特太太走过来,手里拿着个小瓶子,“用拔的您们要拔到哪一天?您看, 有这种除草药水,很有效呢!”她举着小瓶子,“混在水里,浇在路面上,就不会 再生野草,一年一次就行了!”     我知道毒药的妙用,可是毒药流进土地,渗进地下水,对自然环境没什么好处, 而且,我喜欢拔草,晒晒太阳,未尝不是种享受。     蒲公英的根生得很深,拔不出来。     施密特太太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     “一定是五号那家老夫妇去告状的,老人家最吹毛求疵了。”     一会儿,考夫曼太太提着菜篮子晃过来:“好辛苦啊!”     她看看四周,悄声说:     “一定是施密特太太打电话给警察的,他们看起来就是小鼻子小眼睛的人!”     海蒂搁下脚踏车,漫步过来,笑着说:“德国人就是这样,讨厌天下太平静了, 所以鸡毛蒜皮都看成天大的事。你可别太放在心上!”     放在心上?     我纵声笑了,邻居的善意安慰令我忍俊不住,他们何从知道,在我来到这“讨 厌的”、“一板一眼”的德国之前,我住在一个多么不一样的社会呢?!     我曾经多么盼望警察的来到。红砖人行道上,突然摆起了面摊。老板娘手脚利 落地撑起布篷、架起桌椅板凳,老板开始洗锅洗碗洗菜。客人欣然入座,先吃面、 继之喝酒,继之划拳唱歌,继之口角打群架,老板把唱机开到最大音响,培养气氛, 我们在屋里挣扎睡着,等待天亮。     油腻和烟火终于使人行道上的红砖变成黑酱色,鞋子踩过往往就黏在地面,不 能拔脚。有一天,大概有人和面摊老板取得了协议。那个傍晚,面摊没有搭起来。 倒是来了许多工人,七手八脚地搭起了一个大帐篷,占据了整个人行道,还有半边 行车的大马路。     有人要办丧事了。     供着死者照片的道场布置起来了,摇着铃的道士、唱着佛的和尚、吹着唢呐的 中乐队、打着大鼓的西乐队、对着麦克风嘶喊的“白衣孝女何秀子”,还有那受雇 而来五人一组的“五子哭母”公司哭成一团,还有那脸上涂了白粉不知是男是女的 人。边唱边扭腰……     日日夜夜,在我们的人行道上。     我曾经多么盼望警察的到来。那个时候,我是那个令人“讨厌”的、“一板一 眼”的女人,打电话到警察局去告状,耳边还有忘了取出的耳塞。偶尔,警察因为 不堪其烦而来,总带着谴责的眼光看着我:“摊贩都是可怜人,为了生存,没办法 啦!你也要同情同情嘛!”或者:“作丧事,中国人情嘛,反正丧事也不会天天有, 忍一忍就好了。”     当然,我实在也不太有抱怨的权利,只是一个房子外边的人行道罢了;我知道, 有人在买了新公寓之后,发觉楼下人家突然变成一家铁工厂,电焊器和打铁机每天 激炸着金属摩擦相撞敲打的巨声,也有人突然注意到隔壁紧邻每晚发出缠绵而不可 道人的呻吟声,门上已经挂出“按摩”的招牌,大人忧愁着不知怎么告诉年幼的孩 子“不要到隔壁去玩——”     而同时,在我们大楼的顶楼空地,我发现有人运来了沙石水泥.正在建不知属 于谁的小屋,一栋又一栋……奇怪,当初买卖契约中不是写明了:“顶楼空地由住 户共同使用”吗?     拔掉最后一株固执的蒲公英,我们这段人行道就像整条街其他路段——样既整 齐又清洁了,只是失去了一点阑珊浪漫之意。往后的日子里,每个周末都是拔草的 日子。草,尤其是石隙里的野草,长得比日子的更迭还快。于是有一天,我也去买 了一个小瓶子。     面对着六十公尺长的人行道,看见黄色的野花星星似地点缀着路面,我领悟到, 我从一个以任何理由都可以牺牲整洁和秩序的社会,来到一个为了整洁和秩序可以 牺牲许多东西的社会。“为了整齐,”我想,一边把小瓶子里的液体倒进水壶里搅 和:“下毒也在所不惜吧!”     我开始浇水。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四日                             我的手里有一块钱                                    1     雪天,莫斯科街头。泥泞沾满了长靴和裙摆。(听说莫斯科河结冻了。)街角 有堆破烂衣服——不对,是个满脸皱纹的女人缩蹲在那里,怀里搂着一团毛毯—— 啊,毯子里露出一张一两岁小孩通红的脸。     往大衣口袋里掏钱;柏格莫洛夫,他是莫斯科的年轻作家,拉着我大步地走开。     “省省吧!”他说,“每一个角落都有,你打算给几次?你有能力给几次?莫 斯科很大呢!”     走进地下道,在卖色情画刊的摊子和散发安那其主义传单的青年之间,又有一 个裹着一身破烂的女人——她把婴儿放在铺着报纸的地上。     我的握着几张钞票的手,留在温暖的大衣口袋里,柏格莫洛夫说得不错,我有 能力给几次?     我踏着大步跟着人潮往前走,虽然心里有一点莫名的不安。                    ※      ※      ※      ※      ※     台北火车站。这个穿球鞋的年轻人低声下气地说:     “我的皮夹子被扒了,连回台中的车票都不见了,请借三百块钱……”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心里觉得强烈的痛苦:你为什么来测验我对人的信仰?给 了你钱,我会后悔,认为你不过是个不劳而获的骗徒,破坏了人间公平的原则,不 给你钱,我会后悔,责备自己污蔑了人性中无论如何都还存在的纯真。     还不曾考虑定,买好票回来的朋友已经一把将我拉开,嫌恶地回头吆喝:“丢 脸!”     我很快地被人潮淹没。                    ※      ※      ※      ※      ※     五月的德国,所有的树都迫不及待地开满了花。风一吹,细细碎碎的花瓣飘得 漫天漫地。端着一杯咖啡,坐到苹果树下。苹果正开得热闹。打开《国际先锋论坛 报》,头版正中就是一张照片:一个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四肢嫌太瘦,看不出是人 还是玩具的娃娃。小女孩的眼睛又圆又大,即使在黑白照片上也令人觉得清亮鉴人。 照片下有两行字:     “孟加拉一个小女孩抱着出生才八天的弟弟。他们无家可归。这次水灾据估有 五万人丧生。”     又来了。我想,一面小心地把飘落在咖啡杯里的花瓣捻出来。搞新闻的人就爱 这种照片。这很可能是一个经过设计的镜头——摄影记者要妈妈把八天大的婴儿让 四岁的女儿抱着,照过相之后还塞给女人几块钱。他对这个镜头很满意:“这样的 构图比较有震撼效果!”     当然,他的照片果然上了头版头条。     如果说这张照片是经过人工配方的合成饲料,从弯弯曲曲的管道输送下来,那 么在另一头等着吃这合成饲料的,就是读者这只猪。照片的配方里,加了某种原素, 可以刺激猪体内同情心的分泌。     “我知道我是一头猪!”站起来,对着苹果树踢了一脚,“可是我至少可以决 定不吃配方饲料。”     “我可以吃草!”     抬起半杯已凉的咖啡,走回屋里。从落地玻璃窗望出去,报纸还摊在草地上, 风翻着有小女孩照片的那一页。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自己,就在那透明的窗前。     照片镜头或许是经过设计的,可是经过设计,它就改变了小女孩正在受苦这个 事实吗?     现代社会将一切的价值商品化——爱情,可以由“我爱红娘”之类的电视节目 来“编制”;母爱,可以由微波炉的大小和品牌来衡量;英雄,可以由媒体来烘造, 人世间的一切悲惨,也不过是供录摄器材运作的素材,管它是革命、是地震、是战 争或是屠杀、是拥体制或是反体制,都不过是等待着商业包装的货品——这,阿多 诺几十年前就看透了。你觉得彻底的反感。     可是反感归反感,孟加拉的确有那么多人濒临死亡,库德族的确在遭到残害, 罗马尼亚的孩子们的确受到虐待,衣索匹亚的确有成万的人饿死……     因为不甘心让自己的同情心和正义感也成为商品,所以你干脆就拒绝让感情受 到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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