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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绯嚎啕大哭,她的女儿婉娈看见母亲伤心,也哭得满脸是泪。
桑弘羊老泪纵横,他抱过婉娈,又将另一只手环住桑绯的肩膀,哽咽地说,绯儿,阿翁对不起你。
你恨阿翁罢,阿翁本想让你们过得好点。其实阿翁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就算不死,也活不了几年,本也不图什么,可是害得你们要跟着我一起断头……
桑绯伏在她父亲的肩膀上,泪水浸透了父亲的肩膀。
阿翁,女儿不怪你。她泣不成声,其实阿翁和婉娈是我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了。
没有阿翁,我也觉得活着没有多大意思。婉娈还小,她不知道家破人亡的痛楚,可惜她父亲再也见不到她……
其实阿翁是想事情成功,再把他召回来……桑弘羊抽泣了一下,可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你一定私下里恨我把他赶走了。
不,阿翁,我并不恨你。一点也不恨。其实阿齐他并不怎么喜欢我,他不在我身边,反而让我觉得轻松。
虽然我知道,我是那样喜欢他。桑绯自言自语地说,平常的时候,这样的心里话她在父亲面前肯定不好意思出口,但现在已经是死到临头的时候,觉得没什么值得再顾忌了。
他不喜欢你,那就更是阿翁我的过错了,当初正是我提出将他招为女婿的啊。
桑弘羊心如刀绞。
桑绯泣道,阿翁,你没有错。我爱他,若不是你的力量,我就不能跟他在一起这么久,也不能有了婉娈。
虽然,虽然这些终究没有什么意义……
这时外面响起了撞门声,大队甲士簇拥了进来,布满了整个庭院。
院子四角都是弓弩手,仰着脑袋将弓弩对准楼上。任宫举着一面大盾立在自己面前,对戴牛道,戴君,现在就看你对大将军的忠心了,能捕斩反贼者,不但可以除罪,而且可以封侯啊。
戴牛点点头,硬着头皮朝楼上喊,反贼桑弘羊,还是下来受缚罢,皇帝可以赐你个全尸,免得乱箭穿身,死得难看。
桑弘羊大怒,站起身,从兰锜上抽出长剑,将閤门拉开。楼下的弓弩手立即齐齐将弩臂对准他的身体。
桑弘羊凭着栏杆,大笑了几声,道,老夫为官六十多年,对朝廷一向忠心耿耿,哪里是什么反贼了?
只恨当今奸臣当道,老夫不能廓清朝廷,捕斩奸贼,有负先帝。至于死,那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将眼睛环顾了一下,神色肃穆,犹自充溢着御史大夫久踞高位的威严之态。
这几十年来,普天之下,谁听见桑弘羊的名字不感觉如雷贯耳?尤其是那些富商大豪,对他无不又惧又恨。
弓弩手们一时眼光低垂,都不敢和他逼视。他的眼光扫到戴牛身上,戴牛也不由自主地低下了脑袋。
桑弘羊冷笑道,戴牛竖子,凭你什么人,也配称呼我的名字。
枉我对你器重有加,老夫今天被你卖了,也算是天意。
任宫换了温和的声音道,桑大夫,我等奉诏书在身,君还是下来受缚罢,也好让我等尽快交差。
桑弘羊冷笑道,我桑弘羊岂能死于尔等竖子之手。他转首对桑绯道,绯儿,阿翁不能再照顾你了!
他长叹了一声,反手长剑一挥,往自己颈上划去,雪沫顿时如骤雨一样四溅在栏杆上,噗噗作响。
他一颗雪白的脑袋登时垂了下来,倚在栏杆上,身子软软地滑了下去。
楼下的士卒们呆了半晌,任宫挥剑道,还不上去系捕反贼。士卒们一声鼓噪,沿着楼梯爬了上去,戴牛身先士卒,跑在最前面。
桑绯扑在桑弘羊身上哭号,看见戴牛上楼,突然跳起来扑向他疯狂厮打。
她这时完全抛却了贵族家妇女的雍容之态,变得和民家的粗鄙泼妇一个模样。
戴牛猝不及防,被她在脸上抓了几道血痕,心中大怒,双臂一推,桑绯禁不起他的膂力,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墙角。
桑绯厉声道,你这杀千刀的畜生,连义父都能出卖,一定会遭到电劈雷击的。
戴牛道,给我绑起来。他唤了两个士卒上去,将桑绯捆得像粽子一般。
桑绯犹自骂不绝口,戴牛不再理他,一步抢到栏杆前,抓住桑弘羊稀疏的发髻,将他的身体提了起来。
桑弘羊颈上冒着血泡,两眼突然睁开,瞪大了眼珠看着戴牛,嘴里似乎要说些什么,原来他
还没有气绝。
戴牛虽然勇健,这时也有点害怕。他抖索地挥起环首腰刀,闭住眼睛,一刀将桑弘羊雪白头发的脑袋斩下,回过头,对着众多士卒大声道,反贼桑弘羊已经伏辜,首级在此。
桑绯看见自己父亲的首级被戴牛握在手里,血迹斑斑,颈脖的切口处筋脉和残存的血管下垂,像一团鲜红的抹布,犹自往下滴着血液,淅淅沥沥的。
那就是自己慈祥的父亲,握在他义子的手里,而这个义子是她求她父亲收下的。
她都做了些什么啊,她觉得心胆俱裂,眼前一黑,晕死了过去。
婉娈蹒跚地趴在自己母亲的身旁,哇哇大哭。
戴牛看着她,狞笑了几声,突然一把抓住婉娈的手臂,将她像一只小鸡一样提到身旁的几案边,笑道,还认识我吗?
婉娈点点头,又摇摇头,哭声却没有停住。戴牛嘶哑着嗓子笑道,婉兮娈兮,总角关兮。
他边说边将她小小的脑袋狠狠地按在几案上,婉娈疼得尖叫起来,哭得更厉害了。
戴牛嘿嘿地狞笑了一下,突然手起一刀,噗哧一声将她小小的脑袋斩下,她的哭声也在刀光中戛然终止,温热的血溅得戴
牛满脸都是。
戴牛提起她的首级,将她小小的身体一脚踢开。其他士卒看见戴牛的狰狞样子,都不寒而栗。
三辅诸县乃至天下郡国都先后接到了皇帝的诏书,要求各县、道,加强巡视,尽心逐捕逃亡在外的盖长公主、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的亲属以及各参与谋反的掾属,各乡、亭、市、里挂满了有司移写的大字诏书,十分醒目。
长安南面的乐游原和白鹿原是一片非常开阔的场地,川原交错,阳光普照在这片土地上,空气中映射出七彩的光芒,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景色。
婴齐这时正在下杜的亳亭,和王谭、燕万年两个人纵马游遨。
他前段时间离开了戴牛的家,他的朋友王谭和燕万年听说了他被岳父逐出,特意寻访到他,邀请他去他们的别业小住。
王谭和燕万年本来都是杜县人,虽然后来因为公务的需要,搬进了长安,但在杜县的老宅尚在。
婴齐本不欲去打扰,但禁不起他们的一再劝说,也就动心了。况且他自己觉得长期住在戴牛家里也
十分不便。
他能看出扶疏对他的痴心未改,而且有时偷偷看见她的泪痕。她和戴牛之间的关系也十分令人生疑,那种不冷不热的样子令他想到自己和桑绯的关系。
不,比自己和桑绯的关系还不一样。虽然他对桑绯始终产生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爱情,就像自己对刘丽都和妸君那样的爱情,但他们到底还算是互相依恋,一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互相牵念是永远也割不断的。
他
时时会想到桑绯,但是他内心的高傲让他又不能去请求桑弘羊。
有时他甚至动摇了,有点想去向岳父求情,按照岳父的要求尽心职事,那么将来积劳升到二千石、九卿甚至三公不是没有希望的。
他深信自己的才能,但实在没有兴趣。更何况当他听到岳父有伏杀霍光的阴谋,更是感到不寒而栗,他左分析右分析,知道岳父胜算不大,而且这样靠杀戮得来的爵位和荣宠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是这种内心的痛苦不能诉之于任何人,即便是对王谭和燕万年也不能。
他们飞驰在长安城南的白鹿原上,往下杜进发,爬到亳亭的时候,一副熟悉的场景倏然在目。
毫亭地势很高,站在那里远眺,南面可以看见终南山的竹林,如一抹抹青色的烟雾挂在南天之上,这勾起了婴齐的遐想。
不知不觉就过去十年了!当年他和沈武、郭破胡在亳亭驻车等候卫太子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物是人非,事事皆休。当年雄姿英发的沈武和他青春美貌的妻子刘丽都都已化为粪壤,那个力敌万夫的郭破胡也不知下落,江山永远是这样的毫无变化,人世间却短暂如电之一抹。
他又眺望着西边遥遥可见的累累坟冢,不禁凄然伤心,眼睫凝泪。
王谭见状,安慰他道,婴君大概想起了妻子儿女罢?
不必担心,我会找家父去给桑大夫说情,桑大夫不过是一时动怒将君逐出,将来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燕万年也安慰了他两句。婴齐叹道,多谢两位兄弟关心,其实我虽然想念妻子儿女,但在这里突然伤心,却是因为想起了十年前的往事。
什么往事让婴君如此动容?王谭好奇地说。
婴齐摸着颌下的短髭,迟疑了一下,道,说起来本来犯忌讳,当年我就是在这里和故京兆尹沈武等候卫太子,并带他一块去京兆湖县躲避的。
那时我才二十出头,现在倏忽已经人到中年了。
燕万年道,早就听说婴君经历奇特,不过从未听见你主动讲过这些事。
今天不妨讲讲。
是啊,咱们兄弟且在这里歇息,听婴君道古。
王谭说着,走到亭边一个废弃的亭舍残垣上坐下。
婴齐也挑了块非常大而平坦的石头坐下来,一低头,发现石头的侧面上有赫然的一行字迹,歪歪扭扭的:征和四年九月庚申,平阴郭破胡到此。
婴齐心头一震,难道这世间真有神仙吗?自己刚才想起往事,竟然就看见故人的刻石。
看这字迹漫漶,大概有十年之久,那就是郭破胡当年在此等候卫太子
时所刻的了。
当时大家心情恓惶,郭破胡本是个粗人,却在此无聊刻画,光阴闪烁,事隔十年,其中一个在场的故人竟然又来到故地,无意中看到同袍的手泽,真是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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