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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氏这个“老三篇”虽未跳出摩西“十诫”(见《旧约.出埃及记》)的范畴,但是它是“十诫”的“中国化”。他这个“天条”之中有其宗教的“原始性”:它所具有的丰富的“宗教感”,也是掷地有声的。
我国传统的儒宗史家(如最近去世的钱穆教授),对它嗤之以鼻(见钱著《国史大纲》第六三四页),和左翼的革命史家,认为它是“假托宗教”以鼓动群众,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偏见。——洪氏的“老三篇”,事实上是中国宗教史中,从泛神到一神的里程碑。是一种宗教改革的革命宣言;也是一种道德规范,它把烟酒嫖赌,也都一体禁绝。
治“穆斯林神学”(Muslimtheology)的可兰经学家们,认为先知穆罕默德之下凡是上帝派他把阿拉伯民族由“泛神”转向“唯一真神”的救世主——亦如摩西之感化犹太;耶稣之感化欧洲白人也。循理类推,则洪秀全便是黄种人的穆罕默德了。不幸的是洪秀全所遇的“曾妖”,却远比穆氏当年在麦加所遇的异端,要强大得多,所以太平“天国”,就没有鄂图曼“帝国”那么幸运了。
【附注】鄂图曼帝国:即奥斯曼土耳其帝国。
“有割与无割,谁非上帝生”
有些太平史家认为秀全在一八四七年向美国传教士罗孝全学道之前,未读过“新旧约”。此点笔者亦难苟同。不用说上述老三篇《秀全一八四五、六年的作品》,非有新旧约根底不能写出,犹忆笔者于五〇年代之初,参与哥伦比亚大学所编之“中国文化史精义”计划翻译太平天国史料。在太平《幼学诗》中便碰到“有割与无割,谁非上帝生”的诗句。不知何解。再查另版《幼学诗》(载《太平天国诗文钞》,该书有),则改为“有知与无知”。我当时翻译,本可舍难就易,但自觉“割”字是原文,“知”字是擅改。几经周折,才把“割”字译成(circumcise)。circumcise者,割男性生殖器之包皮也。
盖在古犹太民族之社会习俗上,男性在“幼儿期”或“婚前”,割除生殖器官尖端之包皮,实在是一桩极其隆重的宗教大典。因此在“犹太教”(Judaism)里,“有割”与“无割”,盖为两种不同之人类;未经“摩西十五律”所规定之“圈割大典”(Circumcision)之男性,殊难成为“上帝之选民”也。
《幼学诗》是太平天国早期的文献。诗中呈现着浓厚的儒家道德观。如所咏“妻道”一节说:“妻道在三从、无违尔夫主,牝鸡若司晨、自求家道苦。”它所强调的还是儒家的“三从四德”和大男人主义。但是它在基督教的教义中,却已相当深入了——基督教义对“无割之民”,并不歧视。所以秀全在唔罗孝全之前,便早已学到了西方宗教中很多古怪的教义了。
“太平天国”是宗教名词
所以笔者不揣浅薄,认为太平诸领导,尤其是洪秀全,基本上是个发宗教狂的狂热教主,和吉姆·琼斯是同一类的人物。琼斯所追求的也是一个“天国”。——一个不受世俗权威干扰的,任由他和信徒们去过那自由自在的共产主义的宗教生活——“琼斯堂”的生活。
洪秀全、冯云山早期所追求的显然也只是个“琼斯堂”或“秀全堂”。所以他二人一到紫荆山便写了“奏章”,祈求“天父上主皇上帝,选择险固所在栖身焉”(见《太平天日》)。他们并没有与满洲皇帝争天下的大志。
后来杨秀清等一伙加入拜上帝会,想建立一个“小天堂”,可能还是这个意思。不过古语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提到在人间建一个“最小最卑尽绸缎、男着龙袍女插花”的“小天堂”,他们可能就开始羡慕苏杭宁这个金三角了。
——“小天堂”究非“大帝国”。他们所想象的只是一个“琼斯堂”式的,太平的“天国”罢了。
所以“太平天国”这国号,原来实在只是梦想中的“小天堂”,一个宗教名词而已。这一名词可能在天王登极之前早就出现了。
金田“团营”是什么回事?
且看我国近代史书上赫赫有名的“金田起义”。据忠王李秀成就义前的亲笔“供状”:太平军举事之初,洪秀全之外,只有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韦昌辉、石达开、秦日昌等“六人”深知“天王欲立江山之事”。其它干部与一般会众均丝毫不知也。
既然数千会众奉教主之命齐集金田村来“团营”,而又不知团营的目的何在,则团营在会众心目中,实在只是一种宗教活动罢了。其实李秀成的话是事后说的。在“金田团营”的当时,纵使他们七位开国元勋,也未必就有此乘势造反打天下的大志。团营原是一种宗教活动,团营以后的发展是顺水推舟一步步逼上梁山的。
但是团营以后,又怎样的一步步造起反来呢?
原来广西省在上个世纪,四〇年代的末季,贫农、教门(如“天地会”、“三合会”械斗成习,聚众滋事,早巳弄得全省骚然。清代广西省的政治区划原分“十一府”及若干“州”、“厅”。在洪杨金田起义之前,据清方官书报导这种打家劫舍、杀官绅、占城池的暴乱已遍及“五府一州”甚或“七府一州”(见《钦定剿平粤匪方略》)。
地方官吏如巡抚郑祖琛等无力应付,只得隐瞒“贼情”,设法招抚。孰知愈招愈炽——这时武装暴动的群众,也早已目无官府。
清廷得报,不得已乃起用干吏林则徐,并自各省调兵。笔者的母省安徽也被调去了一千名。精兵四集,官方乃决心用武力镇压。林则徐不幸道死之后,清廷乃另检大员接替,始有李星沅,继有赛尚阿,以“钦差大臣”头衔赴桂。其后并提升布政使劳崇光,以替郑祖琛为广西巡抚,协同提督向荣,认真督剿。他们最初的目标原是“三合会”、“天地会”一类更严重的“教匪”。尤其是已经占领县城的天地会首领陈亚溃(贵)、杨捞家、徐亚明诸大股。据王定安著《湘军记》所载:“时粤匪二十余股,多为劳崇光所殄,惟秀全等独存”云云,也确是当时的实际情况——当时的官方,原没有把“洪秀全”这位落第秀才的“聚众滋事”,看得太严重。可是等到其它各股一一散灭,四方“零星敌匪”无枝可栖,乃纷纷投向洪氏。其著者如平南一带的天地会领袖罗大纲之投洪,即其一例。各方豪杰来归,秀全坐大,官军对洪乃开始弹压,孰知在金田、江口一带数度接战,官军一再挫败之后,才知道他们有眼不识泰山——秀全这一股之凶狠,实远非陈亚贵等所能望其项背。官军之畏葸无用,和会党临阵之英勇,也大大地鼓励了秀全的党羽,他们益发不把官军看在眼内,而企图大举了。
【附注】陈亚溃的原名是“亚贵”,正如孙中山原名孙文,清廷官书多写成“孙汶”,以示贬斥。
【附注】畏葸(xǐ):害怕,畏惧。
因此所谓“金田起义”者。事实上只是客观形势,积渐而成。一方面是大群贫苦人民在搞一种狂热的宗教活动。人多势大了,难免就有些铲富济贫、吃大户、抗官军的激烈行为。另一面则是一个腐化专制的政府。它认为这群人民,误信邪教,聚众滋事,目无官府,需调军警弹压。双方冲突已久。只是在一八五〇年(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在一次重大的反弹压行动中打死了清军副将伊克坦布,并伤毙官军三百人。这一下革命群众信心大增,乃藉教主三十八岁生辰(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公元一八五一年一月十一日),来个“恭祝万寿起义”(洪仁玕语),庆祝一番。——所谓“万寿起义”,事实上也是事后追封的。
作为教主的洪秀全也就乘兴写了“五条纪律”,什么遵条令、别男女、秋毫莫犯、公心和傩(粤语和睦)、同心合力,作为对官军再度接战的准备,如此而已。
【附注】傩(nuó):(1)行走姿态柔美,如“佩玉之傩”;(2)古代腊月驱逐疫鬼的仪式——傩舞。傩戏(中国地方戏曲剧种之一,演员戴木面具,多用反复的、大幅度的程式动作表现请神驱邪、祈福及简单的战斗故事)。傩神(传说中驱除瘟疫的神灵)。
洪秀全是位多产作家,也是位欢喜写“诏谕”的教主。但在这段所谓“金田起义”时期,却没有留下任何像或、一类的文字。所以所谓“金田起义”这个荣衔实在是洪杨诸人在打下半壁江山之后才回头追封的。其情况盖如今日中共之“八一建军节”。——一九二七年八月一日贺龙叶挺在南昌“暴动”,叛离国民党的国民革命军。谁又想到二十余年之后,竟被封为人民解放军的建军节呢?
【附注】曌:同“照”,武则天为自己名字造的字。
“金田起义”既没个确切地点,而且没个确切日期,也没一张正式文告。因此它不像是个有计划的革命发难的行动。洪仁歼事后追述说:“本不欲反,无奈官兵侵害,不得已而相抗也。”我想这句话,大致是可信的。
总之,金田团营,乃至后来的男女分行、财产归公的“圣库”制,都与在近年美洲发生吉姆·琼斯型的宗教狂,有其极其类似之处。只是客观环境不同,使他们各走各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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