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llskw.org
我又看到你那患肺病的发青的脸,你那稀疏的淡褐色头发,你那和蔼可亲的微笑,你那热烈兴奋的目光,你那修长的四肢;又听到你那细弱而亲切的声音。那时候你住在一个大俄罗斯地主古尔?克鲁皮亚尼科夫家里,教他的两个孩子福法和焦济亚学俄文、地理和历史,耐着性子去忍受主人古尔那些令人难堪的玩笑、管家粗鲁的恭维、恶劣的男孩子们的恶作剧;你带着苦笑并不怨不怒地去满足无聊女主人的刁钻无理的要求;不过,每天晚饭过后,你终于忙完了各种各样的事,完.成了各种各样的职责,坐到了窗前,抽起烟斗而沉思了起来,或者饶有兴味地翻阅起那个如你一样无家可归、命运不济的土地测量员从城里带来的残缺油污的厚本杂志,那时候你便会休息过来,感到轻松舒坦!当时你多么喜欢形形色色的诗、形形色色的小说呵,你的眼睛多么易于流泪,你笑得多么的开心,你那孩子般纯洁的心灵对人们充满多么真挚的爱,对一切善和美充满多么高尚的同情!应该说句实话,你不是一个非常聪明机灵的人;你既没有天生的好脑力,又不生性勤勉,在大学里你被认为是学习最差的学生之一;上课时你睡觉,考试时你目瞪口呆,可是,看到同学成绩好、进步快,是谁的眼睛会高兴得闪光,是谁会激动得喘不过气?——是阿韦尼尔……是谁盲目地相信自己朋友们的高禀赋,是谁为他们骄傲、吹捧,并极力加以袒护?是谁没有嫉妒,不讲虚荣,是谁无私牺牲自己,是谁乐意去服从那些不配替他解鞋带的人?……都是你,都是你,我们善良的阿韦尼尔!我记得:你为了“应聘”,怀着多么悲伤的心情和同学们告别;不祥的预感使你深受折磨……果然,你在乡下过得很不舒心,在乡下,没有你可向之恭敬请教的人,没有你可惊叹的人,没有你可爱慕的人……乡下人和一些受过教育的地主都把你当做教书匠来对待:有的对你粗鲁,有的对你不恭。再说,你的长相不大出色,胆子又小,容易脸红、.冒汗,口齿又不麻利……连乡间的空气也未能使你恢复健康:你却像蜡烛似的熔化着,可怜的人呀!不错,你的房间朝向花园;稠李树、苹果树、椴树常把自己轻盈的花瓣撤在你的书桌上、墨水瓶上、书本上;墙壁上挂着蓝绸的时钟垫子,它是那位善良多情的德国女郎——一个金发碧眼的家庭女教师——临别时赠给你的;有时有些老朋友从莫斯科来探望你,朗读别人的甚至自己的诗引得你欣喜若狂;然而孤独、难以忍受的奴仆般的教书匠身份、不能获得的自由,还有无穷尽的秋天和冬天、缠人的病患……多么可怜的阿韦尼尔呀!
我在阿韦尼尔死去之前不久曾看望过他。他那时几乎已走不动路了。地主古尔?克鲁皮亚尼科夫没有把他撵出家门,但停发了他的薪金,给焦济亚另聘了一位教师……让福法进了武备中学。阿韦尼尔坐在窗边一张IH的伏尔泰式安乐椅里。天气出奇地好。明朗的秋日天空在一排掉了叶子的深褐色椴树上方欢快地泛蓝;树上还有最后一批金灿灿的叶子在微微颤动,簌簌作响。冷冻的大地在阳光下冒着水汽,渐渐化冻;太阳红红的斜光照着枯衰的草地;空中仿佛有轻微的响声;从花园里传来园丁们清晰可闻的话声。阿韦尼尔穿着一件破旧的布哈拉长袍;绿色的围巾在他那瘦得可怕的脸上投下死沉沉的色调。他见到我高兴极了,伸出手来,打开话匣子,接着咳嗽起来。我让他缓缓气,并挨着他坐下来……阿韦尼尔的膝上放着一本抄得工工整整的柯尔卓夫诗集;他微笑着用手拍拍这本诗集。“这才叫诗人呢,”他使劲压下咳嗽,嘟哝着说,继而用难以听清的声音吟诵起来:
鹰的翅膀
难道被捆住了?它的道路
难道全被堵了?
我不让他往下念了,因为大夫不准他多说话。我知道什么合他的心意。可以说,索罗科乌莫夫从来没有去“追求”科学,但是。他对当今伟大思想家们已取得些什么成就这样问题则是很感兴趣的。他常在某个角落里抓住一位同学,向他细细询问起来,他倾听着,惊异着,别人说的他都相信,然后便人云亦云地去说。他对德国哲学特别感到兴趣。我给他讲起黑格尔(要知道,这是陈年旧事了)。阿韦尼尔便信以为是地点着头,扬起眉,微笑着,轻声地说:“我懂,我懂……啊,真好,真好……”这个死之将至的、无依无靠、被人抛弃的穷苦青年那种孩子般的求知欲使我感动得掉泪。应当指出,跟一切肺病患者大为不同的是,阿韦尼尔对自己的病情心中很有数,他不去骗自己…?一可是又怎样呢?——他不悲不叹。对自己的境况竞一次也不提……
他鼓起气力,开始谈莫斯科、谈同窗学友、谈普希金、谈戏剧、谈俄国文学;他还回忆起我们的宴饮、我们小组里的热烈辩论,痛惜地提到两三位亡友的名字……
“你记得达莎吗?”最后他又说,“那是颗金子一般的灵魂呀!多真挚的心呀!她多么地爱我……她现在怎么样啦?也许消瘦了?憔悴了?这可怜的姑娘呀!”
我不忍让病人失望——又何必让他知道,实际上他的达莎如今胖得滚圆,正跟商人孔达奇科夫兄弟打得火热呢,她涂脂抹粉,说话嗲声嗲气,还会骂街。
然而,我瞅着他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心想,能不能让他搬出这儿呢?也许还有可能让他治好病……可是阿韦尼尔没有让我把话说完。
“不,老同学,谢谢啦,”他说,“在哪儿死都是一样。反正我是活不到冬天了……干吗白白打扰别人呢?我在这一家已经习惯了。说真的,这儿的主人们……”
“很差劲,是吗?”我插嘴问。
“不,不是差劲!像是些木头疙疸。可是我不能怨他们。这儿有些邻居:地主卡萨特金有一个闺女,蛮有教养的,是个很可爱的极善良的姑娘……不骄傲……”
索罗科乌奠夫又咳嗽起来
“一切都无所谓了,”他歇了歇,又接着说,“要是准许我抽烟就好了……我不能就这样死去,我要把烟抽够!”他狡猾地眨眨眼睛,添上一句:“感谢上帝,我活够了,认识了一些好人……”
“你起码该给亲戚们写封信嘛。”我插话说。
“给亲戚写信干什么呢?求帮助吗,他们是不会帮助我的;我死了,他们自会知道的。唉,谈这个干什么呀……你最好给我说说,你在国外见到些什么?”
我谈了起来。他聚精会神地听着我说。傍晚时我离去了,过了十来天,我收到了克鲁皮亚尼科夫先生如下的来信:
阁下,请允许我告知您一个不幸的消息,您的友人阿韦尼尔‘索罗科乌莫夫先生,即住在我家的大学生,已于三日前午后二时病故,今日我出资将他安葬于本区一教堂内。他嘱我转交一些书籍和本子,今随函寄奉。他遗下二十二个半卢布,还有其他一些物件,均已交其有关亲戚。您的友人临终时神志清明,心绪可谓泰然,我全家与之诀别时,他亦无任何遗憾之表示。内人克列奥帕特拉.亚历山大罗夫娜向您致意。您的友人之死,使她深为感伤;至于我,托上帝的福,身体尚佳。
顺致敬意
古尔?克鲁皮亚尼科夫
我还想起了许多其他的例子,这里无法一一细述。只再说一件吧。
一位年老的女地主就要死了,当时我正在她身边。神甫已为她盒起送终祈祷。他忽然发现病人真的要咽气了,赶紧把十字架给她。女地主不满地挪开一点身子。“你急什么呀,神父,'’她用僵硬的舌头说,“你来得及的……”她吻了吻十字架,正要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气便断了。那枕头下放着一块银卢布:这是她为给自己做送终祈祷的神甫准备的劳务费……
唉,俄罗斯人死得好奇怪呀!
科洛托夫卡是一个不大点儿的村庄,早先属于一个女地主(女也由于性子又凶又泼而被邻近的老乡取“刁婆”,她的真名倒无人知晓了),而如今已归彼得堡的一个德国人所有了。村庄坐落在一个寸草不长的小山山坡上,那小山被一目的山粤从上到下割开了,这道山沟是急流猛冲猛刷而成的,它像深渊似的张着口子,蜿蜒在马路当中,它比河流更狠地——河流上至少可以架桥——把这个穷山村一劈为二。几棵瘦巴巴的爆竹柳怯生生地顺着两侧的砂土坡往下排列;在干枯的黄铜色的沟底上躺着一些粘土质大石板。没有说的,这景观确令人不愉快,可是附近各处的老乡却都熟悉到科洛托夫卡的路:他们经常乐于奔这儿来。在山沟的顶头,离它的像狭缝似的开头处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座四方形的小木屋,它独处一方,同其他的房子不相接邻。屋顶是麦秸铺的,并有一个烟囱;一扇窗子宛如敏锐的眼睛,盯着山沟,冬宝夜晚,屋里亮着灯,老远就能在朦胧的雾色中看得见它,它闪烁着,似乎成了每个过路的农人的指路明星。小房子的门上方钉着一块蓝色牌子;这小木屋就是一家小酒馆,号称“颐和居,一。这家酒馆里的酒价不见得比规定的价格便宜,可是上门的顾客却比附近其他各个同类店铺的顾客多得多,其原因就同这酒馆的掌柜尼古拉关了。
尼古拉伊万内奇早年曾是一个身材挺拔、脸色红润、一头鬈发的帅小伙,可是如今已变成一个过于发福的人了,头发也白,一脸的肥肉,眼睛显得狡猾而和善,油光光的脑门上布满了一道道的皱纹——他在这科洛托夫卡已待了二十余载了。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llskw.org。来奇网电子书手机版阅读网址: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