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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儿皱着眉头,整个红亮的脑门上一层细汗,连声发问:“婉娘呢?婉娘呢?快叫婉娘来,了不得了!”
话音未落,只听婉娘笑着道:“又怎么啦?你怎么也变得像沫儿一样,整天火燎蹄子似的?”摇曳生风地从楼上下来了。
老头儿抹了一把汗,拍着自己的脑袋沮丧道:“别提了,那丫头昨天回去,如疯了一般,在家里又哭又闹,把跟班的公蛎和几个小丫头打了遍,而且指名道姓要找我赔她龙涎香。”
文清连忙道:“爷爷,龙涎香已经做好了,你拿给她就是了。”
老头儿的脸皱得像个晒干的茄子,道:“这丫头不讲理,现在她不要闻香榭的香粉了,非要我赔她原来的那瓶。”
沫儿气道:“这不是无理取闹吗?用都已经用了,难道还退得回去?”
婉娘悠闲地修着指甲,头也不抬道:“寄存了希望与情感的东西,没了就没了,你即是真将她那瓶照原样还给她,她照样不开心。”
老头儿哭丧着脸道:“关键是她如今讹上我了,一大早就把我叫去,骂了我一个上午。”
沫儿眼珠一转,道:“爷爷,要不你出去避避风头,离开洛阳一段时间,等那疯丫头疯够了再回来。”
老头儿沮丧道:“没想到我临老了还得背井离乡,唉!”
婉娘忍不住笑道:“多大点事儿!不过是出去游玩几日就回来,哪里就称得上背井离乡了?”
老头儿认真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人越老,越不想离开家乡。我如今哪里都不想去,就想守着我的老窝。唉,唉!”叹气声一声高过一声。
婉娘道:“好了好了,等她来了我帮你劝说一下。”老头儿闷闷不乐地坐下,也没心思和沫儿逗着玩。
修完指甲,婉娘伸了个懒腰,道:“文清去开门。”
原来柳中平来了。相互施过了礼,沫儿连忙问道:“宝儿呢?宝儿怎么没来?”
柳中平道:“宝儿睡了。”
昨天回到客栈,宝儿醒了,又要哭闹着找婉娘。柳中平觉得总这样麻烦人家十分不妥,便不肯带她来,好说歹说地总算哄了下来。但是晚上睡得极不踏实,宝儿心悸屡犯,吓得柳中平一夜没合眼。直到上午时分宝儿才沉沉睡去。看她熟睡,不忍叫醒,便自己来取香露。
文清拿了两瓶龙涎香来。婉娘见老头儿无精打采地坐在一边,只管递了一瓶子给他,拿过另一瓶满的,对柳中平道:“这个龙涎香,要涂于膻中穴,一天两次。平时可随身携带,心悸症发作时拿出嗅一嗅。当然,也不能指望这个痊愈,只是可以缓解些时日,慢慢地再找根治的法子。”
柳中平接了龙涎香,一揖到底,感激涕零道:“大恩不言谢。”解下身上佩戴的一只蝶形玉佩,“实在无以为报,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一只双蝶羊脂佩,就送给婉娘做纪念。”这块玉佩呈椭圆形,下半部饰有牡丹纹,正反两面各雕琢一只蝴蝶,中部镂空,双翅及腹部等纹以阴线刻画,蝴蝶双眼处各镶嵌了红色宝石,质地细腻,洁白润泽,状如凝脂。婉娘也不推让,笑着接过来放入怀中。
大门“哐咚”一声大响,被人踹开了。沫儿跳起来骂道:“你到底懂不懂礼貌的?门踹坏了你赔啊?”
小公主脸色苍白,脚步重得能将地面跺出一个个坑来,“蹬蹬蹬”走到柳中平身边,一言不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龙涎香,“哗啦”一下摔在了旁边树下的石凳上,玉瓶子摔得粉碎。接着又飞身从正在呆傻的老头儿手里抢起另一瓶,朝石桌狠狠摔去。文清一个飞扑企图接住,但已经晚了,花露飞溅,香气四溢,玉瓶儿的碎片划过文清的额头。
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众人似乎都没反应过来。小公主摔了两瓶花露,插着腰看了看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虽然有些小小的心虚,但仍强撑着示威道:“哼,什么破香粉!看我不砸了这个香粉店!”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婉娘看着柳中平,一脸痛惜。文清用手捂着被划破的额头呆呆发愣,老头儿也在一旁瞠目结舌。
沫儿再也按耐不住,冲上去叫道:“你这个恶毒的丑八怪!你害了宝儿了!”
柳中平目光呆滞,膝盖一软,无声地跪了下来,将手指狠狠地插向泥土里。
※※※
小公主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张牙舞爪地反扑过来,她已经发现柳中平的异样了。
其实老头儿刚到没多久,小公主就跟着来了,偷偷躲在对面的花木丛中。看到柳中平进来,她就趴在门边偷听。先是婉娘讲解龙涎香的用法,接着柳中平将自己的玉佩送给了婉娘——想当初,她也曾恳求他送一个定情物给她,却被他一口回绝,便是那个龙涎香,里面已经没多少了,他还是看得跟宝贝一样紧。如今,他嘴上说给宝儿定做香粉,实际上却与婉娘私赠信物。一时间不由得怒火中烧,醋海翻腾,不由分说冲了进去将两瓶子香露都摔了个稀碎。
刚看到众人的表情,她尚未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香粉么,又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摔了就摔了,大不了再做,能有什么?她爱柳中平,她急切地想得到他的重视,而因此恨上了闻香榭,恨上了婉娘。在门前守候之时,她只是想见到他,跟着他,看他住在哪里;即使冲动地冲进去摔了香粉,虽曾闪过一丝的后悔,她也不认为事情不可收拾。等看到柳中平的绝望和颓废,她才突然觉得事情不对劲儿。
太阳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天色昏暗,冷风习习,龙涎香萦绕的香味让人浑身无力,仿佛它并非能够提升精神,而是让人颓废一般。空气已经凝结,一干人等就这么呆愣愣地相对,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柳中平垂着头跪了半晌,失神的眼窝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这是她的命。我回去了,她醒了看不到我,会哭闹的。”自己扶着椅子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去,几个手指指甲翻转,混合了泥土的血,滴落在白色的袍衫上。
婉娘、文清和沫儿默默地跟在后面。小公主抬了下脚,想跟上去,又惶恐地站住了。
显然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大事,而且这个大事是她造成的。恍惚中,她记得沫儿朝她大吼“害了宝儿”,是谁害了宝儿?
送走了柳中平,婉娘看到小公主仍然一脸凄惶地站在院中,叹了口气,转向老头儿道:“送小公主回去吧。”
小公主拉住婉娘的衣袖,嘴唇哆嗦着道:“我……我怎么了?”沫儿和文清怒目而视。
婉娘苦笑了下,道:“没什么,你回去吧。”
小公主浑身颤抖起来,拉着婉娘不放,“香粉……香粉还可以再做的,是不是?”
婉娘无可奈何地看着她,道:“回去吧。碎了就碎了。”
老头儿显然也看明白了其中的缘故,过来拉了小公主道:“走吧。”
小公主突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眼里的绝望,一点也不比柳中平的少。
※※※
老头儿和小公主走了,留下文清和沫儿悲愤交加,无处发泄。沫儿飞出一脚,狠狠地将甬道旁边一块碗口大的石头踢飞,疼得抱着脚丫独脚乱跳,一边哇哇大叫,一边吼道:“婉娘,你为什么不对那个臭丫头说,她害死了宝儿?”
婉娘的目光穿过围墙,落向无尽的远方,半晌才淡淡一笑道:“这便是命数。任你千般努力,命里无时终须无。”沫儿愣住。这句话,是说宝儿,还是说小公主,还是说她自己呢?
其实沫儿知道,不用明说。小公主并不傻,她只是被宠坏了。每个人的成长都要付出代价,只是她这次的代价太大了些。沫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将鞋子脱了揉着脚趾,气鼓鼓地道:“可怜的宝儿。”
文清嘟囔道:“最可怜的是柳公子,好不容易有个希望,一下子又破灭了。”
沫儿揉着脚,沉默良久,方道:“婉娘,龙涎香和依兰的原料榭里还有,不如我们去南市、北市和西市的各家香粉店再走一圈,看看能不能找到火蚕,重新给宝儿配制,如何?”
文清眼睛一亮道:“我去套车!”
婉娘疲惫道:“你们去吧,去三哥那里拿些银两。我累了。”
昏黄的太阳透过薄薄的云层,犹如被煎干的蛋黄一般,无精打采斜挂天幕。街边老树肃立,寒鸦声声,偶有寒风习习,吹得行人拱背缩肩。冬天,真的来了。
【第二部 玉露无心】
引子
〔一〕
伊阙两岸,秋风乍起,天气渐渐转凉。一个衣衫褴褛的打渔老汉,慢吞吞摇着一叶小舟,从洛水浓重的雾气中穿出,撒下今晨的第一次网。
一网上来,空空如也,又连撒了几网,网网皆空。
这里位于伊阙两岸山梁之下,峭壁高耸,洞穴林立,相对偏僻些,本以为可打个鱼虾满仓,一大早便赶了来,哪承想也是一无所有。老汉心有不甘,将卡在网眼的枯枝烂叶一点点清理干净,跪在船板上磕了几个头,祷告道:“龙王保佑,保佑我最后一网打到大鱼,我给您供个大猪头!”
龙门香山经过洛水多年冲刷,下面山体形成一个巨大洞穴。洛水旋转一圈后顺着主河道奔流而去,在此处形成一个深潭,表面看潭水平静如镜,实际下面暗流涌动,凶险万分。老汉打渔多年,知道越是险峻之处,越容易藏有大鱼,便决定铤而走险,奋力将小船摇了进去。
谁知估计不足,小船一进入山洞便不受控制,疯狂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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