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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标下意识地后退一小步。
寿亭走过去几步,说道:“伙计们,这一夜忙活得不轻。我让伙房蒸发面馍馍,煎了咸鱼,放开了吃,吃饱了早歇着。咱大华染厂要是挣了钱,年下大家都有份。”
工人们很高兴。
寿亭转身瞅着登标:“你不能歇着,吃完了饭到我那里去。”捻灭烟径直走去。
※※※
早晨,家驹租来的府第——一座灰色的哥特式小楼,虽是旧了些,但那品位却在。院子里紫穗丁香正开放。鹅卵石甬路弯出个写意的“S”,从门口通向楼前。这大概是当初主人姓氏的打头字母。甬路两边是爱尔兰茸草,颜色浅淡,柔软细致。白色的木栅栏短围栏,新近漆过。一个底气不足的青岛地方巡警过来动一下短门,抬头向上看了看,无恙,又向下一个门走去。
楼上,家驹穿着睡衣下床。
室内的陈设都是西式的,桌脚床腿全是圆的,还旋了些花样,生硬地模仿中世纪奇篷达尔风格。
二太太坐在镜子前面用“热筷子”(是个带夹子的铁管,把铁棍烧热了插在里面)卷刘海,没理会家驹下床。二太太看来是个刚毕业的学生,二十出头,黑长裙,深蓝多半袖圆领短褂。虽是穿着入时,但眉目间透着小家薄相,衣着粉黛怎么也遮不住寒酸透出。
家驹见无人侍候,轻咳了两声权作提示,二太太如旧,并无反应。他忍不住了,并且认识到还是语言比咳嗽更有表现力:“衬衣!”
二太太没回头,依然扶着头发:“在椅子上。”
家驹咽了一口气,他看着镜子里太太的容颜,面有厌恶:“衬衣!”音量加了些,调门却没提。
二太太双手捏着那筷子,跑到椅子那里,拿过衬衣甩给家驹。家驹的脸被包住。
家驹拿开衬衣,轻叱道:“像个什么样子!”
“嘻……”二太太高兴,显然对自己的魅力估计偏高,并没去回头看家驹。
当当当!有人轻叩门。
二太太发号施令:“进来吧。”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端着西式早餐进来,低眉敛目,过去放到桌子上:“太太,先生的牛奶这上吗?”
二太太转脸向小丫头:“等一会儿。”
小丫头倒退着出去。
家驹为了减少穿裤时的心理成本,没再叫,拿过裤子看看,又看看二太太,无奈地摇摇头,回忆当初翡翠在侧时的情景。他轻轻地叹口气:“唉!”
“叹什么气?想你大老婆了?”
“是,正在想。”
“娶了我后悔了?”
“十分后悔。后悔当初不听六哥之言,自己找来些不痛快。”
“别张口闭口六哥六哥的,什么呀,连个字也不识,完完全全一个土老巴子。”
家驹冷笑一下:“我要把你这话学给六哥,他就敢扇你的脸!还是六哥说得对,就是娶,也得先送回老家学学规矩。”
“扇你的脸!还送回老家去学规矩,学你大老婆怎么侍候你?我是堂堂青岛女子高中的毕业生。你大老婆和你六哥一样,也是个土老巴子,一身土腥味儿。”
家驹穿好衣服,表情并不激烈:“不错,是个土老巴子,是一身土腥子味。可是翡翠家‘一门忠烈,世代簪缨’!这是张之洞题的。张之洞是谁知道吗?她爷爷也就是我姥爷,前清的武科,随着左宗棠远征新疆,出生入死,血洒沙场。比你爹强得多!我是说气节。在洋人码头上做个小书记员儿,你就自认了不起了。哼,可笑!”说着进了洗漱间。
这时,小丫头端着牛奶适时地进来了。二太太见有第三者出现,就没再跟踪继续战斗,只是长长地吞了口气,把那热筷子摔在梳妆台上。
小丫头吓得一哆嗦,眼睛乱转,渐知不是冲自己,这才小心退出。
家驹洗漱完毕出来,坐在二太太刚才的位置,冲着镜子往头上抹油。二太太的左手扶着床头,看向家驹,冷热兼有地说:
“行了,家驹,你那头够亮了。整天油头粉面的,也不知道想干什么!”话里带着敲山震虎的意味。
家驹不为所震:“想再找一个。”
二太太一撇嘴:“这我相信。”
家驹跟进:“相信就好,省得到时候没准备。”说着起身过来吃早餐,并没在乎二太太脸上的颜色。二太太生气,把身子扭过去,等着家驹来哄她。家驹看了笑笑,继续吃饭。
二太太见家驹不理她,自动转过身来,坐过来正面进行挑衅:“在家里这么横,到了厂里像个跑堂的。还东家呢,你六哥喊一嗓子,你就吓得和兔子似的趴在那里,大气儿也不敢出。”
家驹把牛奶杯往桌上一蹾:“你这是怎么说话?今天停电,昨天晚上六哥在厂里干了一夜。我也该盯着,可六哥说咱刚结婚,怕你受冷落。你这人怎么好坏不分呢?你要是不愿意在这儿待,就回张店老家,省得给我添乱。”说时,用手背向外打发。
二太太向前一伸头:“没门儿!”身子又收回来。
家驹厌烦地闭着眼:“不管有门儿没门儿,你只要嫁给我,就得听我的。当初咱只是朋友,你说你怀孕了,咱这才结了婚。我本来是想找点共同语言,觉得你也受过新式教育,不会差到哪里去。万万没想到你这样。女人最有利的武器是温柔,不是尖酸刻薄。我现在才知道,外国人的话根本没谱儿,还是中国人看中国人看得准,‘女子无才便是德’,一点不错!”
二太太一撇嘴:“哼,还留学生呢,满脑子旧思想。”这时,她的样子是让家驹生气的那种天真。家驹已经对她感到束手无策,于是也不再从口头上震慑。他慢慢地站起来,看着二太太,二太太侧身不看他。两道目光射在二太太的耳根处,这不起什么作用——耳朵无法解码眼睛的内容。他越看越气,拽把桌布一掀:“去你妈的新思想!”碗盘飞起,二太太惊起。
家驹抓过礼帽,大模大样地往头上一扣,四平八稳地走出去。
二太太目送着他,呆立,然后如新式话剧中女主人公伤心的姿态,趴在餐桌上哭起来。
【4】
寿亭在他的办公室里,坐在那把太师椅上,雄视着屋里的人物。
家驹坐在办公桌右侧的椅子上。他没有办公室,这把椅子就是他办公的地方。他抽着烟,把烟灰弹在寿亭的烟缸里。
账房的吴先生站在寿亭桌前,这就算开会。吴先生比他俩大几岁,有三十岁的样子,蓝布长大褂,个子也不高,头发渐已凋谢,看上去精明老练又老实。他躬着身,拿着账本,要向寿亭汇报工作。
寿亭坐在太师椅上抽土烟。那把椅子是纯粹的中国式样,但他面前的办公桌却是西式的,还是漆得最时髦的“蜡格漆”(英国产,细腻油亮)。这两件办公家具显得十分对立,像是当下一战中的国际形势。他这办公桌上没什么文具,只有一个印台和一个手摇电话。再就是家驹从西洋带回的搪瓷缸子,这是他送给寿亭的礼物,寿亭十分爱惜。
家驹的对面是一个长条连椅,客人来了就坐在上面。
吴先生端着账本,面有困惑:“掌柜的,咱染得不少,可卖得不多。出货还是不快。我看咱的机器得停停了。”说完,下意识地向后挪两小步。
寿亭点点头,端过西洋搪瓷缸子大口喝水,然后看着窗外,定睛不动。
家驹又拿出一支烟,多此一举地把烟装在烟嘴里,拿着不点。他试着说:“六哥,咱做点广告吧,我写了个稿子,念念你听听?”
寿亭还是向外看:“念吧。”他揉揉眼,并不看家驹。
家驹把烟横搁在桌上,清清嗓子:“青岛大华染厂的飞虎牌染色布,不掉色,不缩水,红布似那关云长,黑布似那黑张飞……”
寿亭抬手打断:“停停停!关张赵云都是些不沾边的事儿。哪跟哪儿!你这是见了丈母娘叫大嫂子——根本不着调。”
家驹的才华受到否定,拿着稿子有点傻,嘴也半张着。
吴先生想乐又不敢,把头低着,下意识地倒退一点。
寿亭猛地站起,转到屋中空场上,抽着烟在屋里来回走。吴先生退向一边,让出场地,目光跟着寿亭的运动路线来往。
寿亭运动了一阵,站到了家驹面前,家驹忽地站起来,身子向后一缩:“六哥。”
寿亭气笑了:“我又不揍你,你往后退什么?家驹,咱现在的货,多是让乡下的小布贩子弄了去。这些人批量小,给的价钱还低,这不是正道,绝对不是正道。这是我在周村时用的办法,不行,得改。这是青岛,有海有船,过了海就是东三省。我过去的法儿在这里不灵——供飨灶王爷和供飨玉皇大帝不能是一个供飨法儿。我七八天睡不着了,也出去转了四五天,得想法儿。再这样下去别说挣钱,不赔就不错。”说完又开始转。
家驹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六哥?”
寿亭咳了一阵,看了一眼手里的半截烟,扔向门后:“我琢磨了好几天了,咱要是想干大,就得让商家有利可图。一是要抓住外埠的大买家,另一个,就是要让青岛这十八家布铺都卖咱这飞虎牌。”他又去桌上摸烟,一看扔在那里的半截烟还在燃烧,又过去捡起来,继续抽。吴先生看了也笑。
家驹把烟点上,看着烟嘴上的图画说:“谈何容易。孙明祖在这里经营多年,那些客商都是他的老主顾,怕是一下子拉不过来。”
寿亭猛然一变脸,声音也很高昂:“他娘的,洋学生那么难对付,你都能弄回家去,就勾不来一个客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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