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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穿咖啡色西装坎肩,打着领结,衬衣雪白。他抽着烟,手摇着红酒,看着窗外的景色。
春天的田野带着些靠不住的希望。
性感的女侍应生走过去,家驹贪婪地用眼追着。
女侍应生回头一笑,家驹举杯还礼。
普通硬座车厢里,寿亭依然是便裤便褂。他磕开咸鸭蛋夹在烧饼里,又拿出蒜来,一口烧饼一瓣蒜,很香,表情很得意……
【6】
济南三元染厂门口,大掌柜的赵东俊站在厂门口,看着工人进厂上班。这个工厂十分正规,洋灰的门垛子,后面的厂房也是西式的“一切厦”,红砖红瓦石头基。
东俊三十多岁,身材中等,老实敦厚,中式打扮。虽然表情沉静,却隐隐地透出威严,一如前人之谓“不怒而威”。
工人向他鞠躬:“大掌柜的早!”
东俊很严肃地还礼:“早,早!”
这时他三弟赵东初骑着英国三枪小飞轮自行车过来,见大哥站在门口,提前下了车。他身材高大,西装革履,只是没打领带。他推着车子走过来,笑着说:“大哥,早!”随后他小声凑近说,“大哥,别每天早晨站在这里,像个监工,工人们也害怕。”
东俊表情如旧:“我不是监工,我是让工人知道,东家来得也很早。”
东初笑笑:“大哥,陈六子跟着卢家驹去了青岛。”
东俊叹口气,看着天:“唉,是呀。咱爹嫌人家要的份子太多,放走了这个人。唉,可惜呀!”说时,神情怅惘。
东初陪着哥哥往里走:“你觉得他俩能干好?”
东俊觑着眼向前看:“不是干好干不好,咱应当想想他什么时候来吃下咱。”
东初有些惊异:“陈六子这么能?”
东俊轻轻叹口气:“三弟,这孝——是件好事,但这顺——就未必。这次我顺着咱爹,放走了陈六子,这早晚是块心病。”
东初更纳闷:“他能拿咱怎么样?你是采芹的表哥,我是采芹的表弟。再说,青岛离咱远着呢,一时半会儿不能和咱犯上顶。”
东俊依然面有忧虑:“要是没有这层亲戚,我更担心。东初,你上过大学,知道这工业和种地是两回事。从有十亩地到有一百亩地,少说也得用十年;可是工厂就不一样,从小到大,连两年也用不了。当然也能干赔了。但这个工厂到了陈六子手里,干大了,怕是用不了几年。”
东初点头。
兄弟俩来到一棵小枣树前,东俊抬手摘下一个黄叶,又说:“东初,你知道我从来不说狂话,但我心里不是不狂。咱这么说吧,除了苗瀚东——咱苗哥,我是斜着眼看山东省工商界的这些人物。陈六子——”他转向东初,“斜着眼看我。”
东初疑虑:“他敢斜眼看大哥?连个字也不认,还反了他呢!”
东俊转过脸来,停下说:“三弟,你是大学生,千万不要以为上学多,就自命不凡。你可以笑话陈六子不认字,但不能小瞧这个人。以后咱难免和他打交道,记着我的这句话,千万小心,千万别惹他。这个人虽然有知恩图报的一面,但他的另一面是有仇必报……”
第四章
【1】
春天,青岛的樱花开了。
早晨,海水清澈,海鸟飞翔。海边齐腰深的水里,一个老者穿着胶皮裤在乱摸东西。摸一会儿,从水里拿出个物件放到身上的篓子里。那边,一个破衣烂衫的小女孩提着篮子,裤腿高卷着,赤着脚,沿着海边找寻。发现个小蛤蜊之类便喜不自禁,收归已有。
沿海的马路清静安宁,地面湿润,两边是新出芽的法国梧桐。洋人的别墅上,长青藤也开始抽出卷曲的叶芽。一个金发少妇牵着白色狮子狗晨遛,边走边对狗进行教育。几个外国水兵跑步经过,回头和她打招呼。那女人眉飞色舞,两眼放光。
远处是白色的外国轮船。
※※※
寿亭在车间里忙着,大喊大叫,手舞足蹈,指挥生产。后面的染槽子里冒着热气。
车间里有三趟槽子。寿亭跑到一个槽子边,用铁舀子撩起染浆看色值,然后大声命令:“王长更,加一磅硫化青。”
一个很伶俐的小伙子应着:“好嘞!硫化青一磅。”
一个小伙计捧着个现成的纸包跑过来。
寿亭又跑到另一个槽子边,把手放在水面上,感受水温:“温度好了,开始下布。”
众工人一齐应着,两个工人把本来悬在槽子上的布落下来。机器开始转动,把染过的布慢慢卷起。
寿亭对旁边的一个瘦子说:“登标,这布头过得太快,颜色不实,回转机器,重染布头。记住,这是第二回了。要是下回再这样干,我宰了你!”
登标忙答应着,冲向机器:“回车,重染布头。记着,下回电机为八十转。”
机器开始回转。
寿亭连跑带走地去了第三趟槽子,拿过布来看。一个领班的小伙子凑上来问:“掌柜的,行吗?”
寿亭说:“不错,行。”
家驹站在车间门口,看着寿亭跑来跑去,过意不去地叹口气。一个伙计跑过来:“东家,有事找掌柜的?”
家驹笑笑:“没事,你忙吧。看着掌柜的那茶别凉了。”
伙计答应着去了。家驹走开了,抬头看了看天。账房老吴过来了。
“东家。”
家驹皱着眉:“我说老吴,你说说掌柜的,别和工人一块儿吃饭了,让他和我一块儿吃。”说着继续向前走。
老吴跟着:“怕是不行。别说和你一块儿吃饭,就是伙房里给他碗里多盛上块肉,他都骂。”
家驹叹口气:“唉,你去吧。我去给六哥买斤点心,夜里也好垫垫。”
家驹走了,老吴站在原地叹息。
【2】
周家院中,周掌柜打完太极拳,收势站稳,释放气息。然后从石榴树上拿过毛巾,仪式性地擦擦脸。看着一树新绿,自言自语道:“又是一年春草绿,真快呀!”
这时,对面南屋里传来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周掌柜大声疾呼:“她娘!福庆哭了,快去看看!”
周太太在围裙上擦着手,从屋里跑出来,不满地说:“就是不哭,也得让你这一嗓子给吓哭了。”
屋里,采芹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哭声止住。她抚摸着孩子那毛发稀疏的头颅,说:“你这个臭爹,也不回来看看咱,光剩下干工厂了。娘要是当初知道他这样,咱就不跟他了。你说呢,福庆?”
福庆只顾吃奶,哪懂母亲甜蜜的抱怨。
周太太进来了:“咋哭了?”说着过来探察。
采芹抬起眼来对娘笑笑:“这孩子饭量大,刚喂了他,又要吃。娘,你坐下。”说着向一边挪了挪。周太太坐下,摸着孩子的头。
采芹说:“这个小六子,知道添了儿子,也不说回来一趟看看。”
周太太宽慰道:“男人没当过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喜是喜,但不揪心。可是要让他见一面,就不一样了。”
“娘,我想抱着福庆去青岛,也好让他看看孩子。”
周太太严肃起来:“这可不行,孩子还太小。这天也稳不住,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别再闪着了。”
“这个小六子,一干起活来什么都忘了,就像得了‘野马猩’(马的一种传染性热病,得病后跑死为止,此病二十世纪初经新疆传入中国,现已绝迹)。卢家这回可真雇着驴了。”
周太太不悦:“那卢少爷人是挺好,可干不了什么,厂里都得寿亭顶着。芹儿,寿亭这样的男人不好找,可别怨他。等夏天,我让柱子送你去青岛,也让柱子媳妇抱上他儿子。寿亭见了准高兴。”
采芹想着那一幕,表情神往……
【3】
早晨,车间里,寿亭干了一夜,两臂渍着染缸里的蓝颜色,脸上也有几处。旧褂子改作工作服,用围裙当腰带扎住,挽着袖子。那十几个伙计的打扮大致也是这一派。
染槽边,他领着人把最后一批布一一捞出,这才拿块包皮布擦手,长长地出了口气:“嗯——”
他朝车间门口走了几步。站了一夜,腰腿僵直,他拉过一个木箱慢慢地坐下,掏出土烟点上。监工的把头吕登标划着了洋火躬身给他点上。
吕登标虽是把头,但看上去和工人一样,只是神色有点横。他欠身对寿亭说:“掌柜的,总算在停电前染出了这一槽子。这就上拉宽机,一刻钟准能全部完事。掌柜的,你就回去歇着吧。”
寿亭没看他,眼向着车间外看。外面亮,他的眼觑着,像是忧虑。他递给吕登标一支烟,轻叹了一声:“唉,光染出来没有用,还得卖呀!”
把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跟着点头,脸上的表情与他掌柜的保持一致。少顷,他吩咐登标:“你让工人们干完之后把机器刷出来。告诉大伙儿,抓紧吃饭,吃完饭赶紧睡觉,来了电,接着干。”
吕登标连连点头,转身奉旨大喊:“掌柜的说了,干完了抓紧刷机器,刷完了机器先吃饭,抓紧睡觉,来了电接着干。咱先说好了,到时候我就喊一声,谁要是起不来,这一夜就算白干了。都听见了?”
工人们应声寥寥,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他一边喊,寿亭一边用眼剜他。
登标问:“掌柜的,还有什么事?”
寿亭撑着膝头站起来:“你他娘的这是怎么说话!一样的话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说?什么就叫一遍?叫两遍还累煞你?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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