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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已远去,门房失望地一甩手。
【4】
太阳全落了,但是天还很亮。寿亭下班从厂里出来。这时的大华染厂已经成了大厂。洋灰的门垛子,老宋体的大字白厂牌,正规气魄。只是门房成了两位,那一位没了左手,这一位没了右手。二位站在一起,相得益彰。
“陈掌柜的回家呀!”他俩一同笑问。
寿亭笑笑:“车间里也下班了,你俩也关上大门去吃饭吧!看看你俩,打盹打盹,把手打没了,哼哈二将。唉!”
其中高个儿说:“掌柜的,我也会下棋,赶哪天你有空,咱俩杀一盘儿?”
寿亭说:“兄弟,我哪有那个空呀!等咱的买卖干大了,咱弟兄们也都老了,那时候也就有空了。”
“掌柜的,你这一说可远了去了,那还得等多少年呀!”
寿亭笑笑:“不远了,起码咱离着老不远了。当初咱来青岛的时候才二十多岁,现在都快四十了。”
另一个单手提了一个凳子:“掌柜的,你坐下歇歇。”
寿亭接过来放到一边:“不歇了,你六嫂让我回家吃饭。要不,你俩也跟着我去?”
“不去了,掌柜的。”
寿亭笑笑:“老杜,你既然敢说和我下棋,就证明你能走两步。改天,改天咱俩下一盘。我把话放在这里,二十招之内,我就让你寸步难行,就是寒冬腊月,也得让你急出一身痱子来。哈……我走了。”寿亭抬手打个招呼,笑着走了。
他路过卢森堡咖啡厅,看见厂里的雪佛兰汽车停在门口,他围着车转了两圈。门童赶紧上来照应。他突然大声喊:“这是谁的汽车?”
司机小丁跑了出来,面有惧色:“陈掌柜的。”
“我他娘的说过多少回了,咱这汽车是拉客商的,私事不能用。把东家叫出来!”
还没等司机去叫,家驹已经走出来:“六哥,我没破规矩,是东初来了。”
“赵老三来青岛?不和我照面儿,就跑到这里来喝洋茶?”
这时,赵东初也推门出来了。东初也有些见老,但仍是仪表堂堂,西装革履,英年洋派。“六哥,好呀,里面坐吧。”
寿亭佯装生气:“老三,你是越来越有出息了。我这就揍你!”
东初赔笑:“不是我不给你请安,六哥。下午我去厂里,看见你正在带着工人改锅炉,就没敢惊动你。你光着个膀子,我怕一叫你,你再抹不开面子——那么大的掌柜的,还下车间干活。六哥,咱现在买卖大了,再光着个膀子不是个样儿。”
寿亭笑了:“你哥不干?上回他来青岛,说他天天在车间盯着。是你小子坐在办公室里享福。”
东初给他递烟,他一挡,把土烟掏出来点上:“你哥好吗?”
“好,好。大哥一听我要来青岛,特地跑到济南五陵源给你买的茶叶。回头让家驹带给你。还给你捎来点豆蔻砂仁,说是让六嫂给你炖肉吃。六哥,你说说,你和我哥这些人,动不动就是炖肉,这都什么年代了!真有意思。”
寿亭也笑了:“不管什么年代,这炖肉就是过年。我和东俊这些土孙,不管挣下多少钱,那股土腥味儿也去不了。这就是咱染的那布——洗烂了也不掉颜色。”
家驹见寿亭嗓门大,门童也在一边笑,就说:“六哥进来说话吧,站在街上……”
寿亭看了下自己身上的便夹袄:“你看我这打扮人家让进吗?明天,明天晚上我请老三吃饭。那锅炉还得弄一白天。家驹,明天你选地方柜上出钱。今天我得回去,你六嫂让老孔送来信儿,说家里蒸了大包子,让我务必回去。”
“谢谢六哥!”家驹高兴得搓手。
寿亭收住笑:“你净把事弄反了。幸亏老三这不是外人,知道你是东家,要是别人,还以为你是伙计呢!”
“六哥,”东初插进来说,“我们在济南都知道,没有你的话,家驹一分钱也拿不走。哈哈……”
“不是我,是卢老爷子让我这么办。今天是个例外。家驹,你在这里喝完了洋茶,再找个馆子请老三吃饭。然后带着老三去八大关的洋堂子,就是那土耳其浴,涮一个。全算柜上的。家里,我让老孔去送信儿,告诉你那一土一洋两个蜜罐子,就说你在外头陪客商,回去早不了。她俩一看老孔——我的兵,就放心了。你俩放开玩吧,看看那白俄娘们儿有好的吗,一人弄一个。我走了。”
家驹高兴,东初在一边笑:“你俩是有点意思。”
“家驹,到老三走的时候,你打发人去买一篓子好螃蟹,给东俊哥带回去。”
寿亭刚想转身,东初一把拉住他:“六哥,这回游行的阵势这么大,你怎么没再掺和着弄横幅?哈……”
寿亭没笑:“我那一手都学会了,我就不弄了。我说,老三,这东北军又是飞机又是大炮的——当年蒋介石冯玉祥两下里大战,这东北军出了山海关,给蒋介石助威,那是什么样的威风!——还他娘的自称‘中国第一精锐’!怎么一见日本人就没戏呢?可他娘的气死我了!”
东初笑着对家驹说:“你整天给六哥念报纸管用。哈……”
说笑着,寿亭走了,家驹东初又折回咖啡厅。
坐下后,东初问家驹:“六哥有退出青岛的意思吗?”
家驹点上烟:“上个月日本人占了东北之后,六哥挺忧虑。一个国家,没有军队给撑着,谁心里都慌。”
东初岔开话题:“现在两个嫂子都在青岛,处得还行吗?”
家驹弹一下烟灰:“马马虎虎。老大主内——管着那六个孩子,老二主外——盯着老妈子采买。我看着她俩还行。唉,东初,咱这是在这里说,要不是当初六哥骂着我,现在四房也打不住。你说说,这兵慌马乱的,我要是真弄上四个老婆,十来个孩子,就是逃难也费劲。”二人大笑起来。
东初笑过后说:“采芹是我表姐,六哥也是我表姐夫,他俩还真行。六哥这么大的买卖人了,也没再弄个小的。我哥都赞成他。”
家驹说:“别看六哥表面上比土匪都横,整天嗷嗷地骂人,他那心是又细又软。去年六嫂长病住院,他坐在床边上,拉着六嫂的手,那眼泪就没停过。这硬汉子掉泪让人受不了呀,我根本都不敢看……”
【5】
寿亭家中,桌上摆着两个小菜,一个韭菜炒鸡蛋,一盘虾皮。
这小楼虽说是中西合璧,但室内的陈设却是地道的中式。八仙桌子靠山几,中堂水墨画的内容是长江大船风满帆。两旁对子是王维旧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些家具字画之类,与天花板上的浮塑花图案、四边的石膏牙线很不和谐,像是紫木金边的雪茄烟盒里放着个中国短烟袋。好在桌上面的圆筒吊灯光线集中照桌子,那些装饰在暗处,不那么抢眼。
采芹对楼上喊:“庆儿,别用功了,下来吧,吃饭了!”福庆应着,下楼来。
寿亭先喝了口茶,表情美滋滋的。
福庆来到桌前,采芹对儿子说:“福庆,给你爹倒上酒。”孩子看看爹,拿起酒壶倒酒。寿亭信口胡诌:“当年拉着你娘的手,现在儿子给倒酒,有点意思。”
“你整天胡说八道,也不怕孩子笑话。”采芹说。
福庆只是笑。
孔妈端上来大包子。她听见了寿亭的话,也笑了。
寿亭拿了一个包子递给儿子,眼里满是慈爱:“福庆,你得多吃,吃得多才长得快。”
福庆笑着点头,并不说话。
“采芹,你也来一盅?”寿亭端着盅子说。
“不行,我最近咳嗽得厉害。”说时,手捂胸前。
寿亭喝着酒,一只脚蹲踩在椅子上。孔妈端来稀饭。她看了一眼寿亭,又看看采芹,试着说:“少爷,老爷和你娘说说话,咱们去厨房吃吧?”
孩子看寿亭。寿亭摸了一下孩子的头,同意他去。孔妈领着福庆走了。
孩子刚走,寿亭就严肃地说:“我说,咱福庆忒老实,这不行呀!”
采芹说明老实的原因:“还不怨你!你整天发起疯来嗷嗷的,孩子的胆都让你吓破了。”
寿亭点两下头:“唉!”他又喝了一盅,“我这驴脾气就是摁不住。从小要饭,没规矩,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采芹给他倒上酒,又用筷子把菜堆了堆,她自己却不吃,只在那里陪着。
“采芹,这孩子呀,就得摔打,不能把他拢在家里,得常带他出去走走,哪里人多上哪去。过去,我在乡下要饭的时候就傻,整天让狗撵得乱窜。后来去了张店周村,那里人多狗少,又能要着干粮,也能长心眼儿。后来还要了媳妇。哈哈……”
“喝酒也堵不住你的嘴!”
寿亭放平筷子,先看看外边,然后凑前一点,一本正经地说:“采芹,”他又往前凑了一下,“咱真不能再生一个?”
采芹的脸沉下来,叹了口气:“看来是不行了,滕井也领着我去日本诊所看了,说是不能生了。”说着有些沮丧。
寿亭点点头,静默,忽然把头一扬:“一个就一个。好儿不用多。供着咱福庆上学,上好学,大了之后也去留洋。要饭的爹,留洋的儿,这也是一景。”说罢朗朗大笑,从旁边的点心盒子里拿出土烟来。这土烟比一般的烟长一截。
采芹看着那土烟:“寿亭,这土烟就别抽了。什么哈德门、红锡包,咱什么抽不起?你整天在外面见人,这不是个样。”
寿亭点烟,接着发表自己的见解:“那纸烟一包就买土烟半斤,冤钱我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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