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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低下了头,玩弄着桌布。
寿亭高兴:“好呀,我请他。妹子,具体的招法你六嫂也都说了。咱干这一行也是没法儿。只要人家不说别的,我看,就跟着他走吧!你能有这正经的去处,我也就放心了。妻妾没大小,全是处得好,别去管那些用不着的,啊?”
远宜摇摇头,看了看窗外,回过脸来苦笑一下:“六哥,新式的感情你不懂,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寿亭一听,故意一瞪眼:“妹子,这你可说错了。我和你六嫂十五就认识,我就住在她家。家驹说我这是正规的新式恋爱,我怎么不懂?男人就怕你心里没有他。那军长来了,我对他说。”
远宜幽幽地说:“六哥,他不是你,他现在是春风得意的青年将领,相当受宠。咱不说这些了。我叫你来,六哥,是想给你找个生意做。”
“怎么还出来买卖了?”寿亭有点烦。
“六哥,长鹤是国防部的军需处长,是专管花钱的一个机关。这次他到山东来,是来采购中央军的被服。你是开染厂的,这不正好吗?我让他多给你钱。”
寿亭的脸拉下来:“妹子,这事不能办,我不和官府做买卖,更不能让你帮着我做买卖。我说不出为什么,就是心里觉得别扭。”
远宜把头低下了,慢慢地说:“六哥,你是怕别人说你靠妓女发的财?”
寿亭的眼立刻瞪起来,远宜很害怕。寿亭大声说:“谁要是敢说你是妓女,我宰了他!这事我早定了。咱今天就从了良。咱现在不缺吃不缺穿,说不上什么生活所迫。咱青岛的房子还没卖,带上你姨,去青岛,消停上个一二年,找个正当的人家嫁了,可别再干这一行了!我在上海,一想起你在这个去处,陪着些贼羔子男人说话,就恨不能用机关枪把那些男人都嘟嘟了。从良,这是正道。”
远宜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是呀,是该从良了!”她又把脸转向窗口。
寿亭高兴了:“这就对了。吃穿嫁妆全是我的,到你出嫁的时候,咱办得热热闹闹的。只要你愿意,咱租个飞机上天转一圈。”
远宜被那美好的一幕感动了,她慢慢地点着头,然后慢慢地低下头,泪流下来,她拿起手绢擦着。寿亭很纳闷:“妹子,咱说得好好的,怎么哭了?我哪句话说得不是地方?”
远宜摇摇头。
“你还放不下那军长?嗨,你说话呀!可急死我了!”
远宜说:“不是。六哥,从来没人劝过我从良,我亲姨都不让我从良。”
寿亭说:“你姨?我一会儿就下去,给她下半辈子作个交代。至于别的,都不用你管。嗨,别哭了,你一掉泪,我那心里就难受。咱当初是没法儿,才一脚踩在这烂泥里。不管跟不跟那军长,咱都不能再干这个了。是我不让你干。你是我妹子,我就能做了这个主。咱今天就关了这扇门。你姨她要多少钱,我都给她,外带着给她养老送终。妹子,人这一辈子很短,我想起当初要饭来,觉得并不远,可都二十多年了。女人更是老得快。你也不能总是这么俊。听哥的,咱先看看那军长怎么说。他不忘旧情,咱就跟他去,我就认下这妹夫。如果他说三道四的,去他妈的,还他娘的留学生将军!那项羽是个老粗,人家也没留过学,可人家‘四面楚歌乌江岸,乌骓画戟奈何天’,四下里全是韩信的兵,马上就没命了,还没丢下虞姬自己窜了呢!他倒好,自己出城逃命,也不带上咱。妹子,见了他,这话我可能不便直说,可是我得告诉他,这是他的不对。男子汉大丈夫,情义二字比命重。这里放着你的心上人,噢,那日本人一放枪,吓得你把什么都忘了?那天你给我说什么来着?噢,海誓山盟,对,就是海誓山盟,妹子,是他先忘的,不是咱,你可别和没理儿似的。”寿亭气得呼呼直喘,“还他娘的‘地形越复杂本事越大’,沈阳城在块平地上,地形根本不复杂,你都跑得这么快,要是地形再复杂点,让你那本事使出来,还不跑得更快呀!气死我了!”
远宜怕寿亭继续诋毁自己的心上人,就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六哥,那是军事命令,他不能不听呀!”
寿亭正在气头上,正想进一步攻击东北军将领,但见远宜面有不悦,就说:“你也够没用的,我说他两句你就不高兴。你倒好,总想着是咱自己不对。妹子,咱不欠他的。你刚才说,还让我和他做买卖?妹子,这事不行,我不能办。”
远宜摇晃着他的腿:“六哥,我听你的。我已经去了电报,说这生意就是让你做,你就接来吧,啊?”
寿亭很着急:“嗨,妹子,咱现在的买卖很好,你六哥染的那布,洗烂了也不掉色,现在是染多少卖多少。那两台二十尺的大印花机也呼呼地转,印的那花也很好。妹子,你想想,我要是接了这生意,你就欠着那军长的情。咱不欠这样的情!妹子,没必要,听我的,咱不做。”
远宜站起来,寿亭也随着站起来。她把脸偎在寿亭的胸上:“哥……”她抽泣着,哭得那么伤心。
【5】
东俊正在三元染厂办公室里看报。东初拿着电报进来:“大哥,来大买卖了!”
东俊惊喜地站起来:“噢?什么买卖?”
“林祥荣来了电报。他根本没提六哥的事,说中央军要在山东采购被服,派来个少将。他已经和对方说好了,争取让咱做这买卖。”
东俊喜色全无,又坐回去:“他要几成?”
东初说:“百分之五,噢,就是五分。一共三十万匹,约合一万八千多件。”
东俊不屑地哼了一声:“他要五分?哼!”
东初不解:“大哥,你不愿意做?”
东俊笑笑:“老三,政府的贪污你是知道的,具体经办人至少要拿一成,再加上量大,他给的价钱肯定很低。这事没法干。给他回电报,就说谢谢他,免得白忙一场。”
东初的兴头也退下去,拿过暖壶冲了冲茶。他坐下之后说:“哎,大哥,我有件事不明白。过去中央军都是在沪宁两地采购被服,现在怎么到山东来了?这有点蹊跷。”
东俊笑笑:“这没什么蹊跷的。东北沦陷之后,民众对政府的腐败很不满。上海南京的布价高,又是官商把持,偷工减料,政府不敢再那样办了。哼,我看这也是表面文章,最后说不定比南方还贵。”
东初明白了:“我回了他?”
东俊说:“回是回,口气一定得委婉。”
【6】
山东宾馆门外,四个卫兵持枪站在高台上,门前停着一辆汽车。过往的行人远远地观看,但谁也不敢驻足。
马路对面,有一个卖切糕的,点着一支干电池灯。夜里,街上已十分冷清。
宾馆内,套间门口,两个卫兵持枪守卫。走廊上有流动哨兵。一个尉官坐在一张桌子前,提醒走动着的哨兵:“走路轻点,别弄出动静来。”
套间卧室床上,远宜依偎在长鹤胸前。他们身着银灰缎子睡衣。长鹤有三十多岁,英武俊朗,眉目清秀。他抚摸着远宜的头,不住地叹气。
长鹤说:“六哥这个人说话真痛快。这人好,是和一般商人不一样。”
远宜还是那样偎着,轻轻地说:“是吗?”
长鹤说:“六哥这人说话很有条理,他说得很对,咱俩的感情没有变,是日本鬼子给咱捣乱。我思来想去,还真是这样。要是没有日本人进攻沈阳,咱现在还不是好好的?他妈的,我一提日本鬼子,就恨得牙根疼。我真不知道委员长怎么想的,就是摁着不让打。唉!”
远宜抬手摸他的脸:“咱今天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事儿。”
长鹤嗯了一声:“远宜,你说六哥不识字,我看不像呀!他讲了那么多故事,都头头是道,他说是听说书的听来的,真是不可思议。”
远宜说:“六哥虽然不识字,但他很有见识。你想想,一个不识字的人,能做那么大生意,没有见识根本办不到。”
长鹤说:“嗯,是这样。远宜,你说起生意来了,我给了他订单,价格也对他说了,布样他也看了,可我看他对这件生意不感兴趣。要是换了别的买卖人,一听这么大的买卖,还不高兴得一夜睡不着?可是我看他很冷淡。”
远宜没有动,只是轻声说:“可能价格低一点,他知道咱俩的关系,又不便说。”
长鹤寻思着说:“不低呀,这是按上海的价格打的九折。我临来山东之前,也就这事儿询问了上海六个染厂的经理,他们都抢着要做。哎,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六哥在上海得罪过一个叫林祥荣的人吗?”
远宜抬起头:“不是六哥得罪他,是他手下把六哥当成讨饭的,六哥不吃这一套,用一块钱一件的价格骗买了他八千件布……”
长鹤笑了:“六哥真有心计!怪不得呢,我临来的时候,姓林的特意嘱咐我,不让我和六哥做这生意。当时我不知道这一段儿,也没往心里去。”
远宜问:“你很在乎他吗?”
长鹤轻蔑地一笑:“除了委员长,我谁也不在乎。”
远宜轻声地说:“长鹤,要不是六哥救我,那天我就冻死在海边了。人家救过我的命,长鹤,你就在每匹布里再加一块钱,行吗?”
长鹤下床点支烟,远宜也下来,坐在床边上扶着他的腿,看着长鹤抽烟。“我就愿意看你抽烟的样子。这些年我想你想得太厉害了,越想你的样子越模糊,就是你抽烟的样子我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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