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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吓得脸也黄了:“是他到妇女建国会去找我,是他让我找你的。”
东初一脚踹翻了茶几,指着太太说:“从明天开始,你哪里也不能去!你要敢走出大门一步,就永远别回来!我赵东初说到做到!”说罢,倾尽全身力气猛一摔门去了自己的房间。由于用力太猛,门上的玻璃掉下一块来。
佣人们闻声全出来了。东初穿过院子,进了西屋。然后又打开门,冲着院子里吼道:“老王,拿锤子把那辆自行车给我砸了,使劲砸!你要是砸得不够烂,明天你也滚蛋!”咣当一声又关上了门。
太太站在那里傻了一会儿,捂着脸哭起来。
胜棋楼上,长鹤拉着远宜坐了下来。长鹤把远宜的手拿在自己的手里,感喟地说:“打江山有打江山的难处,可这坐江山,更不容易。”
远宜看着前面:“咱们不坐江山。六哥说得对,钱再多,官再大,也就三顿饭,用不着那么麻烦。人们往往看不开,所以,自寻了些烦恼。”
长鹤说:“到时候,你想不麻烦也不行呀!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胜棋楼吗?”
远宜斜过脸来:“你除了军事,就是政治,这又加上历史,整天弄得我穷于应付。”
长鹤拍打着她的手:“咱这是闲聊,我又不是考你。朱元璋定都南京之后,就开始诛杀功臣,你就是没有错,他也找出个错来杀你。所以《明会要》中有这样的话:‘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他把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演化到了极致。唉!”
远宜说:“所以吗,咱才不去坐江山,等打走了日本鬼子,咱们回沈阳过一般老百姓的日子。咱谁也不妨碍,也就没事了。你总让我看《明史》,可我看见的全是些心计和血腥,感觉最没意思的,就是做官和功名利禄。”
长鹤说:“官,可以不做,但历史是要知道的。特别是明朝的历史。因为明朝是中国封建主义的顶峰,它的政治建制也是历朝历代最完善的。唐人李山甫有这样的句子:‘借问繁华何处在,雨苔烟草石成秋。’历代的兴亡之中,多是伴着些无奈的感伤。”
远宜说:“我看,你将来当语文老师最合适,历史老师也行。咱俩一个学校,我去教音乐。”
长鹤说:“这个时代,语文老师没有用,音乐更没用!我的话,说给你听;你的琴,给我欣赏。也就是在这个环境里,只有你我的时候,我的心才找到一点慰藉。”说着亲了远宜一下。
远宜喃喃地说:“你还是说这里为什么叫胜棋楼吧。”
长鹤笑笑:“刚才说朱元璋诛杀功臣,他手下有个名将叫徐达。你读《明史》,知道徐达。他英勇善战,为人谦和。但就是这样的人,朱元璋也容不下他。此人善下棋,但每次都输给他的皇上。这一天,朱元璋和他来到咱坐的这个地方,命令徐达把真本领用出来,不许再输。徐达无奈,只得赢棋。但是,赢了棋,可能就没了命呀!他们下的是围棋,后来徐达果然赢了。朱元璋当时就面有不悦。按照古代的规矩,君白臣黑,朱元璋用的是白子。但他刚想发火,徐达跪下磕头喊‘万岁’。朱元璋不知何故,再看棋盘时,徐达虽是赢了棋,但他却用棋子摆成了‘万岁’二字。远宜,难不难?从落第一个子,就满脑子里是‘万岁’二字的形状,同时还得赢棋,这要费多大的心思!唉,外人只看见高官的荣华富贵,却不知道还要提心吊胆。”
远宜天真地问:“朱元璋就因这不杀他?《明史》说他‘病笃遂卒,为这辍朝。临丧悲恸不已,追封中山王。’这也算是个例外。”
长鹤轻轻地哼了一声:“哼,那就不是朱元璋了!后来徐达背上长了个恶疮,这种病怕吃蒸鹅,朱元璋却派人送了蒸鹅去,徐达也只能含着泪吃下。唉!”
远宜问:“我怎么没读到这些故事?是不是你给我的版本不好?”
长鹤笑笑:“前人早说过‘六十年无信史’,为尊者讳。你读的那《明史》就是由史官笔记而来,所以这些丑事当然不会记载。”
远宜把脸枕在长鹤的肩上,良久,小声地说:“委员长不会也给你吃蒸鹅吧?你越说这些,我越为你担心。”
长鹤淡淡地一笑:“不等这道菜上来,我就和你遁迹远方了。中国文化最精妙的地方,一个字足以概括。”
远宜抬起脸:“哪个字?”
长鹤干脆地说:“退!”
远宜点点头:“你在外面还是少说话,祸从口出。光退还不行。”
长鹤说:“你看见我书房那幅字画了吗?”
远宜说:“就是‘小言’那两个字?”
长鹤说:“是。中国的书法境界很高,但还没有达到‘道’的境界,只能说是书艺,或是书法艺术。那不能读成‘小言’,其实是‘不语’。我把小字上面的那一横画,和语字旁边的那个吾字去掉了,放在了心里。”说时,用手在腿上写这两处。
远宜用拳捶他:“我为什么问了你那么多次,你就是不说?成心气我!”
长鹤侧身抱住她的小拳头:“我是怕你为我担心。过去我跟着张少帅,还多少说几句话,现在我是直接不说话。除了闲谈。远宜,不语还不是最高境界。”
远宜又打他:“你别让我着急了,快说出来,什么是最高境界?”
长鹤说:“不问。这比不语更难。我身为军人,除了军事事务我发言,再就是闲谈的时候我说话,其他时间,我就是看书,思考。委员长最喜欢我这一点。所以《老子》说‘多言术穷,不如守中’。”
远宜抬脸看着他:“我觉得你挺神秘的,有些话对我也不说。”
长鹤逗她:“你比我更神秘。家驹兄几乎每天要往国防部来一封信,你就是不让回,六哥还不觉得你神秘?”
远宜说:“不是我不让回,你要是回了信,六哥把钱送了来,大家推来让去的,多尴尬。你那套‘不语不问’能顶得住吗?他的声音又那么大。”
长鹤说:“也是,这老兄的声音是有些太响。天有些凉了,咱们回吧。”说着把远宜挽起来。
面对着眼前的水天,远宜喃喃地说:“也不知道六哥怎么样了。”
【5】
早上,东俊愁眉苦脸地坐在办公室里,东初和寿亭进来了。东骏赶紧让坐。还没等东俊说话,寿亭就说:“东俊哥,难道咱上印花机上错了?”
东俊苦苦一笑:“先停了吧,六弟。我那两台机早就停了。唉,咱不能硬干,得想想办法。这样耗下去,咱们撑不住。”说着拿过一张报纸,点着报纸上的广告,“寿亭,虞美人又降了二分钱,这是冲着开埠和咱来的。六弟,我看你也停下吧。回头咱们再想想办法。”
寿亭寻思着说:“难道咱就在这里坐等?再退回到染布上去?要是当初知道这通乱,还不如不上那些熊机器呢!”
东俊把手放在寿亭的膝头:“六弟,这染色布,既能在城里卖,也能去乡下卖。可印花布呢?只能在城里卖。上海天津这俩厂打得这么热闹,咱也跟着受害。咱现在要是没有那些染槽滚筒机,只有印花机,哭都来不及呀!”
寿亭赞许地点头,点上烟说:“东俊哥,我是真烦了!你帮我打听着,把我那两台印花机卖了,卖了倒省心。”东俊有些诧异,看了东初一眼,东初赶紧把头低下了。
寿亭接着说:“便宜点也不要紧,要不,卖给你?我还落个人情。”
东俊苦笑着说:“六弟,没必要,还不到那个时候。你这个脾气,一上来就是急的。等等再说。听我的,咱等着看看。”
寿亭很执拗:“东俊哥,你说你要不要?你要是不要,我打听着卖给别人。可让这些花布乱死我了!工人的工钱那么高,这边机器呼呼转,那边卖不了,卖了也是赔钱。咱图什么呢?卖!我刚才来的时候,已经让那两台贼羔子机器停下了。这两天可气死我了!我前两天生气,一气印了一千件,一件布一千米,全济南的人都穿花布也够了。”
东初有些着急:“六哥,不能卖。实在不行咱换上单色版印单色布,那也比染省钱呀!”
寿亭咬牙切齿:“我一看见那两台机器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恨不能把它砸了!”
东俊慢慢地说:“六弟,卖机器倒是不至于。但是以后再买机器倒是该慎重了。咱俩当初一时头脑发热,一人买了两台,要是当初买一台,现在也好点呀!”
寿亭说:“说这些都没用了。东俊哥,你在济南待的时候长,你看看咱下一步怎么办?咱可不能就这么在这里喝着茶等死呀!”
东俊苦笑一下:“昨天我心里烦,在家里喝了两盅,说了一句坐以待对手毙,老三烦了,把门一摔就走了。”说着看东初。
寿亭问:“这……”
东俊的手放在寿亭的膝上拍两下,让他停住:“他以为我是要看着你去跟林祥荣拼命,我对他说,你六哥没有那么傻。老三,这也当着你六哥,你说说,林祥荣和开埠是咱的对手,我再没人味,也不能把你六哥当成对手呀!你说是吧,六弟?”
东初不语。寿亭接过来说:“老三这人呀,总是不等你说完就想急。对手?谁是谁的对手?宏巨和三元?那我就别坐在这里了,我赶紧回去想办法对付你算了。老三净胡说八道!”寿亭又转向东俊,“东俊哥,坐以待对手毙,我琢磨着,眼下还只能如此。按你那意思,咱先看看?机器先不卖?”
东俊笑笑:“先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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