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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下后,把盒子放在茶几上,小心地打开盒盖,爷儿俩看着那块薄瓷片。“荣儿,在所有的瓷器中,这碗是最难烧制的,大碗,更难烧制,因为胎子薄,不等晾干进炉,胎子就变了形,碗口也就不平了。咱家——那时候你也就是有两三岁——就有这样一个宣德官窑的大碗,直径三尺,就这么薄!要说价值连城,那是说小了,根本就没价儿!当时收藏界称之为‘一碗胜万瓷’。那个大碗,摆在一个专门的架子上,要是想动动地方,要六个人围起来,小心地捧着,稍微用力不均,那碗就能断了。那是国宝呀!不能给外国人呀!正好,英国远东公司的经理史沫特到我们家来,一见这碗,张嘴就要买。咱当然不能卖,可是当时咱正和英国人做着买卖,不敢得罪人家。你爷爷就说买什么,既然你喜欢,送给你吧。史沫特非常高兴,就过去摸碗。你爷爷装着出去方便,对两个下人交代了两句。回来之后嘱咐下人小心地往外抬,两个人也就真小心翼翼抬着往外走。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是我们的本家,我得叫他二伯。二伯倒退着走在前面,过门槛的时候故意摔倒,那个碗也就碎了。你爷爷心疼得当场就昏过去。这就是林家的家风!宁可疼昏了,国宝也不能给外国人。这就是我们林家的气节!也是我们家这些年聊以自豪的地方。咱家是发财了,甚至是发了不义之财,但是咱家,进口,没进口过一钱鸦片,出口,没出口过一件国宝!阿荣,明白了吗?”
祥荣一脸肃穆,认真地点点头:“爸爸的意思是——”
林老爷拉过儿子,坐在自己身边:“过去咱们东三省朋友那么多,现在都不来往了。他们为了自己的那点生意,保财舍节,现在被逼都干了伪差事。难道我们也要步其后尘吗?如果日本人真的占了上海,拿刺刀逼着你,你能不干吗?我知道自己没有那样的勇气。荣儿,趁着现在工厂还值点钱,我们全卖掉吧!你说呢?荣儿,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人生的得与失,其实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说罢深情地看着儿子。
林祥荣拉着父亲的手,坚定地说:“爸爸,我们家,就是一切都从头再来,也不能在日本人的刺刀下面发财!”
林老爷长叹一声,父子俩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二日,在八一三事变的前一天,林氏企业被后来的汉奸商人张德裕以极低的价格买去。经营六十余年的林氏家族就此退出商界,结束营业。
【4】
远宜家,她急得在屋里来回走。老妈子抱着孩子在院里坐着,逗着孩子玩。这时,长鹤的汽车飞驰而来,还没等远宜出来,长鹤就从车上跳下来,随走随解军装的扣子。他连院子里的孩子也没看,直接冲进屋来,把上衣猛摔到墙上:“他妈的,我的肺都快气炸了!”坐在沙发上,摸过烟来,然后又扔下,“这是要干什么!”
远宜过来拉住他:“你小点声!”
长鹤怒目而视:“大也不过是个死!不说增兵,倒是讲和。从金元,到明清,北平就是中国的国都,那是京畿重地。大批的飞机就在徐州,增援一下又有什么不好!炸他一顿还不一样讲和吗?哼,反倒说我乱言误国。抓了张少帅,扣了杨虎城,怕我不满,把我调到作战部,我想这可来了机会!还什么抗战不分前方后方,全是胡扯!”
远宜按了一下他的手,站起来过去把门关上。院里的那两个卫兵知趣地去了院子门口。老妈子也抱着光复往外走了走,但是没出院子。
远宜倒了杯水端过来,然后扶着长鹤的肩坐下:“消消气,喝杯水。长鹤,军人是要服从命令的。别生气了,我比你还急,一天到晚在家为你担着心。”
长鹤炯视着门口:“你看看这个中国,日本人四处有驻兵权,从吴淞到舟山,全是日本人的军舰。日本要是大国,那也罢了,一共他妈的和个鞋底大小,根本没有能力和中国全面开战。怕它干什么?就是因为不战而退,它才有恃无恐。我在日本多年,全面地考察了它的国民产业,十分脆弱。日本人是用中国的资源侵略中国。我今天说了这些,你猜那蒋委员长说什么?”
远宜看着他,长鹤说:“他说,他到日本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呢!好,既然不听我的,为什么夜里四点把我叫了去?远宜,你知道今天谁最忙吗?外交部!忙着要求国际调停!我说飞去北平亲自看看,哼,怕我不回来了。错呀!”长鹤仰天长叹。
远宜拉过他的手来抚摸着。长鹤慢慢地说:“告诉六哥准备南迁吧,北平一旦失守,日本人就会直扑济南,那是中国最重要的战略要地之一。远宜,你也准备准备吧。今天已经讨论到迁都的事情了,是昆明还是重庆,还没定下来。唉,让人心寒呀!”
远宜问:“南京有长江之险,难道也守不住?”
长鹤原样没动:“日本人会从上海打过来。唉!这时候他该想起那些海岸炮来了。”长鹤自嘲地笑着,“得时,得势,堂堂的少将,仅是个摆设。远宜,你嫁了个行尸走肉呀!”
远宜伏在他的胸前:“别这样想。北平的事情可能会有转机。我陪你喝点酒吧。”
长鹤好像没有一点力气,他看着天棚:“保不了国,就保家吧。你明天打电报给六哥,就说西南可以安家。”
远宜说:“我想去一趟。”
长鹤猛地坐正了,拉住她的手:“远宜,要不是为了你和光复,我今天就跳起来了。咱们已经有了一次沦陷的经历,别再冒险了。六哥是明白人,知道该怎么办。我求你不要去,我实在受不了了!”说着把远宜抱过来,嘤嘤地哭起来。
【5】
下午,开埠染厂周涛飞办公室,他和丁文东二人站着说话。
涛飞说:“你去花旗银行,汇丰也行,把刚卖的这些钱也都买黄金。从今天开始,给工人发双薪,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干,把仓库里最后的那三百件布全印出来卖了。街上正在抢购,各染厂都缺布,如果有要坯布的,也卖。然后,你带着金票去济南,我等着和德国人办交接,随后去找你。合同已经草签了,德国人还要请示国内总部最后定夺,只要一回电报,立刻就能交接。一旦交接完毕,我带着剩下的钱,立刻去济南。”
文东说:“这些事情都没问题,只是我觉得咱这厂卖的价钱太低,便宜了德国人。”
涛飞说:“这十几天来,六哥一天一遍电报来电催我,让我直接把工厂扔了。德国人虽然给的价钱低,但也比扔了强。德国人就是趁着咱这国难,所以来发咱的财。文东,随着张自忠和日本人的交涉,战事好像有了些转机,可能日本人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进来。金价也开始落了。你快去吧,别不知道哪里再响一炮,哪怕就是不小心走了火儿,金价还得上去。虽然咱的钱大部分换成了美金,但什么也不如黄金。你把所有的钱全买成金子。就这么定了!拿着金票比什么都踏实。”
【6】
早上,寿亭在办公室里急得直转,来回乱走。
家驹进来了:“六哥,咱厂里的布全卖完了。我又给涛飞发了一封电报。”
寿亭站住:“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工厂?都什么时候了!家驹,我得去天津把他俩抓来!这样不行。一会儿打,一会儿停,我都快疯了!”
家驹扶着寿亭坐下:“六哥,你不能走。你一走,我们这些人全没了主心骨。还是我去。”
寿亭把眼一瞪:“什么?他俩不来,你再往里陷。不行,你去了弄不回他俩来。这两个守财奴,日本人就在眼皮子底下,还管他娘的什么染厂呀!”
家驹安慰他:“六哥,从卢沟桥开了火,到这也有十几天了,日本人虽说还闹腾,好像轻了点,兴许一时半会儿的没事吧!”
寿亭说:“有事怎么办?这些年,开埠染厂的布全去了东北,尽管咱一会儿换一个牌子,一会儿换一个牌子,那些日本特务能不知道是开埠在给他捣乱?日本人最恨的就是开埠染厂。日本人在东北实行什么统一价格,可让开埠弄得,沈阳以西的布就是便宜三分钱。日本人一旦占了天津,能不去找周涛飞?还有那个丁文东,娶了日本老婆,可他比谁都恨日本人。这两个人凑到一块,见了日本人能有个笑脸?要是国民政府向天津增兵派将,咱心里还踏实点,可你听听那戏盒子里,都是放了些什么屁!什么要求国际社会调停,可气死我了!家驹,从今天开始,停止念报纸。不听,我这气还小点儿。”
正在这时,老吴领着柱子进来了。寿亭一惊,忙站起来迎上去:“兄弟,出了什么事?”
柱子拉着寿亭的手,哭着说:“六哥,锁子叔病重,周村治不了。我想抬着上火车,可火车怕那病传染,不让咱上。咱爹这才打发我来问你咋办。”
寿亭一听,脸色蜡黄,拉着柱子呆呆地坐下:“难道真要大难临头?难道锁子叔这是来给我送信?家驹,快打电话给东初,你俩开着汽车去周村。这边我让老吴联络和瑟医院,拉来之后直接去医院。现在走,夜里就能回来。我在和瑟医院等着你。”
家驹给东初打电话:“东初,锁子叔病重,开上汽车过来……”
寿亭拉着柱子坐下,慢慢地问:“家里都好吗?”
柱子点点头:“都还好。按你说的,把所有的染坊都卖了。咱爹咱娘也都搬到了我那院子里。六哥,这染坊都卖了,咱以后干什么呀?”
寿亭给柱子递上烟:“兄弟,这干什么,一时我也说不上来,咱先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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