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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看到他们过来,我就得穿上。”
她说出这句话的语调平静得近乎漠然,玛丽雅姆明白这种口气代表了一个女人平息已久的愤怒。这是一个早就明白能继续工作已经足够幸运的女人,她想,这个女人肯定也明白,如果她胆敢反抗,塔利班能够夺走她的其他权利,其他东西。
莱拉肩膀两边各有一根垂直的金属棍。清洁莱拉腹部的护士用夹子在两根棍子上挂起了一张床单。床单在莱拉和医生之间形成了一道帷幕。
玛丽雅姆走到莱拉的头顶之后,蹲下身子,脸贴着莱拉的脸。她能感觉到莱拉的牙齿在打颤。她们的手指扣在一起。
隔着帘幕,玛丽雅姆看见医生的身影在莱拉左边移动,护士在右边。莱拉的嘴巴一直是张开的。唾沫形成泡泡,在她咬紧的牙齿表面破裂。她发出一阵阵急促的嘶嘶声。
医生说:“勇敢点,小妹妹。”
她在莱拉身上弯下腰。
莱拉的眼睛猛地睁开,然后她的嘴巴也张开了。她就这副样子,使劲,使劲,再使劲,不停地颤抖,脖子上的血管突出,汗水从脸上滴下来,她的手指死死捏着玛丽雅姆的手指。
玛丽雅姆将会永远钦佩莱拉隔了那么久才开始叫喊起来。
第四十章
莱拉
1999年秋天
挖洞是玛丽雅姆出的主意。某天早晨,她指着工具棚屋后面的一块地方。“我们可以在这里挖一个,”她说,“这是一个好地方。”
她们轮流用铁锹插地,然后把松开的泥土铲到旁边。她们本来就不打算挖一个很大或者很深的洞,所以挖掘的工作本不该如此费劲。那场大旱从1 998年开始,到现在已经是第二年了,到处都是一派民生凋敝的景象。去年冬天几乎没有下雪,而且整个春天一滴雨水都没有。全国各地的农民被迫离开焦裂的土地,卖掉家当,从一个村庄流落到另外一个村庄找水喝。他们去了巴基斯坦或者伊朗。他们来到喀布尔。但这座城市的地下水位也很低,比较浅的井都干涸了。那些深井前面则排起了长队,莱拉和玛丽雅姆得耗上几个小时才轮到她们打水。往年每到春天就河水泛滥的喀布尔河露出了河床。如今它成了公共厕所,里面除了人类的排泄物和垃圾~无所有。
所以她们不停地挥舞铁锹,不停地插进土地,但被太阳烤干的地面硬得像一块岩石,她们几乎铲不动泥土。
玛丽雅姆已经四十岁了。她那一头盘起的头发已经出现几绺灰白。眼睛下面出现了两个半月形的、松垮的棕色眼袋。她的门牙有两颗不见了。一颗自行脱落,另外一颗是她失手把察尔迈伊摔在地上时被拉希德打掉的。她的皮肤变得很粗糙,而且由于她们经常冒着烈日坐在院子中而被晒得发黑。她们会坐在院子里,看着察尔迈伊追逐阿兹莎。
完成之后,洞掘好之后,她们站在它旁边,朝下看。
“应该可以了。”玛丽雅姆说。
察尔迈伊两岁了。他是一个卷发的胖小子。他那双棕色的眼睛很小,不管天气如何,脸颊上总是有两抹红晕,跟拉希德一样。他头发茂密,发际线也像他父亲,半月形的,离眉毛很近。
当莱拉独自陪着察尔迈伊的时候,他会很乖,既快乐又淘气。他喜欢爬上莱拉的肩膀,在院子里和阿兹莎玩捉迷藏。有时候,他会安静下来,坐在莱拉的膝盖上,要求莱拉唱歌给他听。他最喜欢的歌曲是“亲爱的穆罕默德毛拉”。当她对着他的卷发歌唱时,他会摇晃着那双肉乎乎的小脚;莱拉若唱到合唱的部分,他就会加入,用嘶哑的声音唱起他懂得怎么唱的歌词:来吧,我们去马扎吧,亲爱的穆罕默德毛拉去看开满郁金香的田野,啊,我尊敬的同伴莱拉喜欢察尔迈伊湿漉漉的嘴唇亲吻她的脸颊,喜欢他肉乎乎的手肘和结实的脚趾。她喜欢挠他痒痒,喜欢用坐垫和枕头搭一条隧道让他爬过去,喜欢看着他总是一只手抓着她的耳朵在她怀里呼呼入睡。每当想起那个下午,她躺在地板上,大腿之间摆着一条自行车车轮的辐条,她就会浑身难受。当时她差点就做了那件事。如今她为自己当初产生那样的念头而觉得不可思议。她的儿子是真主的恩赐,莱拉如释重负地发现她先前的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她对察尔迈伊爱之入骨,就像她爱阿兹莎一样。
但察尔迈伊崇拜他的父亲,因为这一点,当他父亲走过来逗他玩的时候,他就变了一个人。察尔迈伊会赶忙走过去,然后咯咯大笑或者露出放肆的笑容。他父亲在场的时候,他很容易发脾气。他故意捣乱。他不顾莱拉的责骂,不停地胡来;拉希德不在时他从来不会如此。
拉希德对此赞赏有加。“这表明他很聪明。”他说。察尔迈伊莽撞的时候——当他把石块吞下去再吐出来的时候,当他点火柴的时候,当他咀嚼拉希德的烟草的时候——拉希德也都这么说。
察尔迈伊出世之后,拉希德把他抱到他和莱拉同睡的床上。他给他买了一张新的婴儿床,四边的木板上画着狮子和潜伏的猎豹。他花钱买了新的衣服,新的拨浪鼓,新的奶瓶,新的尿片,尽管这些东西都很贵,而且阿兹莎原来的那些东西都还能用。有一天,他带了一个装电池的可移动玩具,他把它挂在察尔迈伊的婴儿床上。玩具是一朵向日葵,用绳子系着一些黄色和黑色的蜜蜂。那些蜜蜂一捏就会发出吱吱声和咯咯声。这个玩具打开之后,会有音乐响起来。
“你不是说过生意不好吗?”莱拉说。
“我找朋友借的钱。”他不屑一顾地说。
“你拿什么来还债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看,他喜欢这个玩具。看到了吗?”
多数日子里,莱拉被剥夺了和儿子相处的机会。拉希德带他到鞋店去,让他在那乱糟糟的工作台周围爬来爬去,玩着废旧的橡胶鞋跟和多余的皮革碎片。拉希德一边敲着铁钉和转动砂轮,一边关爱地看着他。如果察尔迈伊把一堆鞋子给弄倒了,拉希德就会温柔地责备他,心平气和,而且还带着微笑。如果他又推倒一堆鞋,拉希德会放下铁锤,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桌子上,轻声细语地跟他说话。
他对察尔迈伊的耐心是一口永远不会干涸的深井。
晚上他们一起回家,察尔迈伊的脑袋趴在拉希德的肩膀上一跳一跳,他们两人身上都散发出胶水和皮革的味道。他们狡猾地笑着,好像两人之间有什么秘密,好像他们一整天坐在那个阴暗的鞋店,什么都没干,只顾着商谈什么阴谋似的。吃晚饭的时候,察尔迈伊喜欢坐在他父亲身边,当玛丽雅姆、莱拉和阿兹莎把饭菜摆到餐垫上时,他们就坐在那儿玩游戏。他们轮流伸手去捅彼此的胸膛,咯咯地笑着,不停地用面包屑投掷对方,低声说一些其他人听不见的话。如果莱拉不识相地和他们说话,拉希德会抬起头来,不高兴地瞪着她。如果她想抱察尔迈伊——或者更糟糕的是,察尔迈伊朝她伸出手——拉希德就会对她怒目而视。
莱拉心里发痛,转身走开。
察尔迈伊满两周岁之后几个星期的某天晚上,拉希德带着一台电视机和一个录像机回家。那天很暖和,几乎有点热,但傍晚就冷下来了,随着夜色渐深,又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寒冷夜晚。
他把电视机放在客厅的桌子上。他说这是他从黑市买来的。
“你又找人借钱了?”莱拉问。
“这个可是美国货。”
阿兹莎走进了客厅。看到电视机,她朝它跑了过去。
“当心点,亲爱的阿兹莎,”玛丽雅姆说,“别碰它。”
阿兹莎的头发变得和莱拉一样是金黄色的。菜拉从她脸上看到自己的酒窝。阿兹莎已经变成了一个沉静忧郁的小女孩,莱拉觉得她的举止不像一个六岁的女孩。莱拉吃惊地发现她女儿说话的方式、抑扬顿挫的声音、若有所思的停顿和语调是那么像成年人,和说出这些话的幼小身体是那么不相称。每天早上,阿兹莎总像个小大人般,高高兴兴地叫察尔迈伊起床,给他穿衣服,喂他吃早餐,给他梳头发。她还会哄他睡午觉,心平气和地为她这个脾气暴躁的兄弟扮演和事佬。在他身边,阿兹莎常常像成年人那样恼怒而坚决地摇摇头。
阿兹莎按了电视机的开关按钮。拉希德大声呵斥,抓起她的手腕,把它按在桌子上,一点都不温柔。
“这是察尔迈伊的电视机。”他说。
阿兹莎走到玛丽雅姆身边,爬到她的膝盖上。现在她们两个已经形影不离了。最近,在莱拉的要求下,玛丽雅姆开始教阿兹莎《古兰经》的经文。阿兹莎已经能够背诵《古兰经》的“忠诚篇”和“开端篇”,还知道如何履行早祷的四次仪式。
我必须把这些教给她,当时玛丽雅姆对莱拉说,这种知识,这些祈祷。它们是我惟一真正拥有的东西。
这时察尔迈伊走进了房间。拉希德带着那种人们等待街边魔术师变戏法的目光,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察尔迈伊拉拉电视机的电线,揿揿各个按钮,把他的手掌按在空白的屏幕上。他抬起双手,玻璃上两个小小的手掌印慢慢消失。拉希德骄傲地微笑着,看着察尔迈伊不停地把手按在屏幕上再抬起来,一遍又一遍。
塔利班禁止人们看电视。录像带被当众毁掉,他们把胶带扯出来,挂在篱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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