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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没办法劝他离开它,妈妈。”阿兹莎说。
“察尔迈伊,我们不能带一只山羊坐客车。”莱拉又解释了一次。
直到塔里克在他身旁蹲下,向他承诺到了喀布尔之后给他买一只和阿里安娜一模一样的山羊,察尔迈伊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手。
他们还含泪和萨伊德道别。为了给他们带来好运,萨伊德在门口举起一本《古兰经》,让塔里克、莱拉和两个孩子分别亲了它三次,然后把它高高举起,以便他们能从它下面走出去。他和塔里克一起将两个行李箱放进他的轿车的后厢。萨伊德开车送他们到车站,客车突突开走的时候,他站在人行道上和他们挥手作别。
莱拉起身向后望去,透过客车的后窗,看着萨伊德渐渐后退;这时她脑海中响起了一个质问的声音。他们离开安全的穆里,她寻思,是不是很愚蠢?回到那片葬送了她的父母和两个兄长的土地,回到那个炸弹的烟雾刚刚散去的地方,是不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然后,在她那混乱的黑色记忆中,两句诗冒了出来,那是爸爸和喀布尔道别的诗句:人们数不清她的屋顶上有多少轮皎洁的明月也数不清她的墙壁之后那一千个灿烂的太阳莱拉回到她的座位坐好,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喀布尔在等待他们。需要他们。他们回家是正确的选择。
但最后一声告别还没有说出来。
阿富汗的战争毁坏了连接喀布尔、赫拉特和坎大哈的道路。如今通往赫拉特最为便捷的路线是经由伊朗的马什哈德。莱拉和她的家人在那里只过了个夜。他们在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他们踏上了另外一辆客车。
马什哈德是个蓬勃发展中的拥挤城市。莱拉看着沿途的公园、清真寺和羊肉餐厅。客车驶过什叶派第八位伊玛目里萨的圣殿,莱拉伸直了脖子,以便能更好地看清它那些闪亮的瓷砖、尖塔和气派非凡的金顶。它得到了很好的保护,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她想起了她自己国家的大佛。它们如今成了尘土沙粒,在巴米扬峡谷的风中飘扬。
客车驶了将近十个小时才来到伊朗一阿富汗边境。随着他们渐渐接近阿富汗,车外的土地变得越来越荒凉和贫瘠。就在穿越边境、进入赫拉特地区之前不久,他们经过了一座阿富汗难民营。在莱拉看来,它是一片由黄色的尘土、黑色的帐篷和几座波纹钢板搭建的房子组成的模糊景象。她把手伸过座位,握住了塔里克的手。
赫拉特的多数街道都铺上了水泥或者柏油路面,两旁种满芬芳的松树。市区有正在建设中的公园和图书馆,修剪整齐的花园,以及粉刷一新的房子。红绿灯指挥着交通,而且,最让莱拉吃惊的是,电力十分稳定。莱拉听人说过赫拉特的封建军阀伊斯梅尔汗。他在阿富汗和伊朗边境收取了巨额的关税,用以重建赫拉特;但喀布尔说这笔钱不是他的,而是中央政府的。他们乘坐出租车到穆瓦法克酒店时,司机说起了伊斯梅尔汗,他显得又敬又怕。
穆瓦法克酒店两个晚上的房费花掉他们积蓄的将近五分之一,但从马什哈德来的路途既遥远又累人,两个孩子已经筋疲力尽。转身去拿房间钥匙时,前台那个年老的服务员对塔里克说,穆瓦法克酒店很受记者和非政府组织的工作人员欢迎。
他吹牛说:“本·拉登在这里住过一次。”
房间有两张床,一个只有冷水的浴室。两张床之间的墙壁上挂着诗人科哈萨.阿卜杜拉.安萨里【1】的画像。从窗口望出去,莱拉看见下面繁忙的街道和街道对面的公园,公园的茂密花丛中有几条彩色的砖径。两个孩子已经习惯了看电视,看到房间里没有电视机,他们很是失望。不过他们很快就睡着了。很快,塔里克和莱拉也撑不住了。莱拉躺在塔里克怀里呼呼入睡,直到半夜她从梦中醒来,却已不记得梦到了些什么。
隔日早晨,他们吃了新鲜的面包、温椁果酱和水煮蛋,喝了红茶。用过早餐之后,塔里克给她找来一辆出租车。
“你真的想一个人过去、不用我陪吗?”塔里克说。阿兹莎拉着他的手。察尔迈伊没有,但是他站在塔里克身边,肩膀靠着塔里克的髋部。
“真的。”
“我有点担心。”
“没事的啦,”莱拉说,“我向你保证。带两个孩子去市场。给他们买点东西。”
出租车开走了,察尔迈伊哭了起来;当莱拉回头看的时候,发现他正朝着塔里克伸开双手。他开始接受塔里克了,这既让莱拉宽慰,也让她心碎。“你不是赫拉特人吧。”司机说。
【1】Khwaja Abdullah Ansany(1006-1088),古代波斯诗人,在赫拉特出生和死亡。
他留着一头长及肩膀的黑发——莱拉发现这是一种对已经滚蛋的塔利班表示不屑的常见方式——他左边的一撇小胡子被一块伤疤截成两半。他前方的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脸蛋红扑扑、头发从中间分开梳成两条辫子的女孩。
莱拉跟他说她刚在巴基斯坦住了一年,正要回去喀布尔。“德马赞区”。
透过挡风玻璃,她看见铜匠正在将手柄镶嵌进水壶,制作马鞍的工人正在太阳底下晒牛皮。
“大哥,你在这里生活了多久?”她问。
“我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啊。我在这里出生。我看到了一切。你记得那次暴乱吗?”
莱拉说她不记得,但他继续说下去。
“那是1979年3月的事情了,在苏联的侵略之前九个月。一些愤怒的赫拉特人杀死了几个苏联顾问,所以苏联派来了坦克和直升飞机,对这个地方狂轰滥炸。整整三天,夫人,他们朝这座城市开火。他们炸塌大楼,毁掉一座尖塔,杀死了几千人。几千人。我在那三天失去两个妹妹。其中一个才十二岁。”他敲了敲挡风玻璃上的照片。“这个就是她。”
“我觉得很遗憾。”莱拉说。每个阿富汗人的故事都充满了死亡、失去和无法想像的悲哀,这让她吃惊不已。然而,她也看到,人们找到了一种苟且偷生、继续生活的办法。莱拉想起了她自己的人生和她所有的遭遇,她为自己竟然也能逃过劫难、活着坐在这辆出租车上倾听这个人的故事而感到震惊。
在古尔德曼村,几座有围墙的房子从泥土和稻草盖成的平坦泥屋中拔地而起。莱拉看到一些皮肤黝黑的妇女在泥屋外面做饭,烧柴的炉灶上摆着黑色的大锅,她们的脸庞被锅里冒出的水汽熏得流汗。几头骡子吃着饲料槽里面的东西。追逐小鸡的孩子们转而追逐这辆出租车。莱拉看见一些男人推着载满石块的独轮车。他们停下来,看着轿车驶过。司机拐了个弯,他们路过一片墓地,墓地中央有一个饱经风雨的坟墓。司机跟她说这里埋葬着一个村里的苏非主义者。
那儿还有一架风车。在它那些锈迹斑斑的静止叶片的阴影之中,三个小男孩蹲在地上玩泥巴。司机停下车,把头伸出窗外,向他们问路。三个孩子中看上去最大的那个回答了司机的话。他指着马路远处那头的一座房子。司机向他道谢,重新开动轿车。
他把车停在那座有围墙的单层房子外面。莱拉看到围墙那边有一株无花果树,一些树枝伸出墙外。
“我不会太久的。”她对司机说。
开门的中年男人又矮又瘦,长着一头黄褐色的头发。他的胡子已经有一些灰白。他在棉衣外面穿了一件长袍。
他们相互道了一声“你好”。
“这是法苏拉赫毛拉的家吗?”莱拉问。
“是的。我是他的儿子,哈姆萨。我能帮到你什么吗,夫人?”
“我来这里是因为你父亲的一个老朋友,玛丽雅姆。”
哈姆萨眨了眨眼。他脸上露出一丝迷惑的神色。“玛丽雅姆??”
“扎里勒汗的女儿。”
他又眨了眨眼。然后他用一只手摸着脸颊,脸色一振,笑了起来,露出有缺口的烂牙。“啊!”他说。他这声惊叹的尾音拖得很长,像呼出一口长气。“啊!玛丽雅姆!你是她的女儿吗?她??”这时他扭动着脖子,热切地向她身后望去,搜索着。“她来了吗?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她来了吗?”
“恐怕她已经过世了。”
哈姆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们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哈姆萨看着地面。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声驴叫。
“进来吧。”哈姆萨说。他把门推开,“请进。”
屋里几乎没有家具,他们坐在地板上。地板上有一张赫拉特毛毯,几个珠子织成的坐垫,墙上挂着一幅镶在相框中的麦加图片。他们坐在一扇敞开的窗户旁边,中间是一片长方形的阳光。莱拉听见另一个房间有女人低声说了几句话。有个赤足的小男孩把一盘绿茶和开心果放在他们前面。哈姆萨朝他点点头。
“我的儿子。”
那个男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跟我说吧。”哈姆萨说,神情萎靡不振。
莱拉说了。她把一切都说了出来。花的时间比她预想的久一些。说到最后,她勉强维持着镇定。一年过去了,她依然无法自如地谈论玛丽雅姆。
说完之后,哈姆萨沉默了很久。他慢慢地在茶碟上转动着他的茶杯,转向这一边,然后另一边。
“我的父亲,愿他安息,过去非常喜欢她,”他终于开口了,“你知道吗,她出生的时候,在她耳边念祷文的就是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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