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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个礼拜都去看望她,从来没有中断。有时候他把我带上。没错,他是她的导师,但也是她的朋友。他是一个富于同情心的人,我父亲。当扎里勒汗把她嫁掉时,他十分伤心。”
“听到关于你父亲的事,我感到很难过。但愿真主宽恕他。”
哈姆萨点头表示感谢。“他活了很多年,实际上,扎里勒汗还比他先去世。我们把他埋葬在村里的墓地,离玛丽雅姆的母亲下葬的地方不远。我父亲是一个高贵的人,他肯定会上天堂。”
莱拉放下了她的茶杯。
“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当然。”
“你能告诉我玛丽雅姆从前住在哪儿吗?”她说,“你能带我去吗?”
司机同意再等一会。
哈姆萨和莱拉离开村子,沿着那条连接古尔德曼村和赫拉特的路朝山下走。大约走了十五分钟之后,他指着高高的草丛中一条和马路交叉的小径。
“你得从那边过去,”他说,“那儿有一条小路。”
那条小路崎岖而蜿蜒,在草丛和灌木之下时隐时现。莱拉和哈姆萨沿曲折的小路往上爬,在风中摇摆的小草轻拂她的小腿。他们两旁,各式各样的野花迎风起舞,有的长得很高,开着花瓣弯弯的花朵,有的很矮,叶子像扇子一般。几株凋零的毛莨从灌木丛中探出头来。莱拉听见头顶燕子叽叽喳喳的啼叫,还有脚下蚱蜢的啁啾。
他们沿着这条路往山上爬了两百米左右。然后小路变得平坦,伸进一块更为平坦的空地。他们停下来喘一口气。莱拉用衣袖擦了擦额头,挥开一群在她面前飞舞的蚊子。她从这儿望出去,见到一片平缓的山坡,几株三角叶杨,一些白杨树,还有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野生灌木。
“这儿过去有一条小河,”哈姆萨说,有点喘不过气,“但它很久之前就没水了。”
他说就在这里等她。他告诉她穿过干涸的河床,朝山那边走过去。
“我在这里等你,”他说,在一株白杨树下面的一块石头坐下,“你去吧。”
“我很快??”
“没关系。你慢慢来。去吧,夫人。”
莱拉向他道谢。她穿过河床,踏上一块又一块的石头。她看见石头之间有一些破碎的汽水瓶、生锈的铁罐,还有一个压铸的金属容器,它有一个镀锌的盖子,半截埋在地面。
她朝着山那边走去,前方有一片垂柳,垂下的长长枝条在风中飘扬。在她胸膛里面,她的心在怦怦跳。她看到柳树如同玛丽雅姆说过那样,围成一个圆圈,中间是一片空地。莱拉加快了脚步,简直跟奔跑差不多。她回过头,发现哈姆萨已经变成一个小小的身形,他的长袍在褐色树皮的衬托下很抢眼。她踩上一块石头,差点摔倒,然后又站稳了。她提起裤管,匆匆走过了剩下的路程。等来到柳林的时候,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玛丽雅姆的泥屋依然在那里。
莱拉朝它走过去,见到仅有的一扇窗户没有玻璃,门板也不见了。玛丽雅姆曾跟她说这里有一个鸡圈、一个烤炉和一个室外的厕所,但莱拉没有发现它们的痕迹。她在泥屋门口停了一会。她能听见里面的苍蝇嗡嗡响。
为了走进去,她不得不避开一大片抖动的蜘蛛网。屋里光线黯淡。莱拉只好等上几秒钟,让她的眼睛适应黑暗。等到能看清屋里情况的时候,她发现内部空间比她想像中的还要小。地板上只剩下半块腐烂的长木板。她觉得其他的应该被撬起来当柴火烧了。如今地面上铺满了干枯的树叶、破碎的瓶子、被扔掉的口香糖纸、野生的蘑菇和一些时日已久的发黄烟蒂。但更多的是杂草,有的长得很矮小,有的恣意生长到墙壁的一半高度。
十五年,莱拉想。在这个地方过了十五年。
莱拉坐下来,靠着墙壁。她听着风儿吹拂柳树的沙沙声。天花板上结着更多的蜘蛛网。有人在一面墙上喷画了几个字,但大部分已经剥落,莱拉无法看出写的究竟是什么。然后她意识到那些是俄文字母。低矮的天花板的一角有个废弃的鸟巢,另外一个屋角倒挂着一只蝙蝠。
莱拉闭眼睛,在那儿坐了一会。
在巴基斯坦,她有时候会很难想起玛丽雅姆的面容。玛丽雅姆的脸庞常常躲避她,像一句到了嘴边却想不起来的话。但如今,在这个地方,她轻而易举地在眼睑之后见到玛丽雅姆:柔和的目光,长长的下巴,皮肤粗糙的脖子,嘴唇紧闭的笑容。在这里,莱拉能够再次躺下,脸庞贴着玛丽雅姆柔软的大腿,能够感觉到玛丽雅姆的身体前后摇晃,背诵着《古兰经》的经文;能够感觉到那些话颤动着从玛丽雅姆身体传下来,传到她的膝盖,传进她自己的耳朵。
突然之间,这些杂草开始下降,仿佛有人在地下拉着它们的根部。它们越降越低,直到泥屋的地面吞噬了最后几片多刺的叶子。蜘蛛网奇迹般地自行消失了。鸟巢自我分解,那些小树枝噼里啪啦地松开,一根接一根地飞出泥屋之外。隐形的擦除器抹掉了墙壁上的俄文字母。
地板回来了。这时莱拉看见两个床铺,一张木头桌子,两张椅子,角落里摆着一个铁炉,墙壁上钉着架子,上面摆着几个陶罐和平底锅,一把黑色的茶壶,一些杯子和勺子。她听见小鸡在外面咯咯叫,远处传来溪流的潺潺声。
年轻的玛丽雅姆坐在桌子旁边,凭借油灯的光芒缝制一个布娃娃。她在哼着一首曲子。她年轻的脸庞很平滑,洗净的头发朝后梳。她的牙齿一颗都没缺。
莱拉看着玛丽雅姆把纱线贴到布娃娃的头上。再过几年,这个小女孩将会变成一个对生活没有太多要求的女人,她将不会给别人添加负担,将不会透露她也有悲哀、失望和曾经被人嘲笑的梦想。这个女人将会像一块河床中的岩石,毫无怨言地忍受着流水的冲刷,然而她的圣洁将不会因此被玷污,她将会变得更加高贵。莱拉已经从这个女孩眼中看到了某种东西,那是藏在她灵魂深处的品质,那是拉希德或者塔利班都将无法将之摧毁的信念。到头来,这种东西将会成全她的解脱和莱拉的获救。
这个小女孩抬起头。放下布娃娃。笑了起来。
亲爱的莱拉?
莱拉的眼睛猛地睁开。她张开嘴巴,身体向前扑去。她吓坏了蝙蝠,它从泥屋的一头飞向另一头,扑动的翅膀活像一本书翻动的册页,朝窗外飞了出去。
莱拉站了起来,拍掉粘在她裤子上的枯叶。她走出了泥屋。外面,太阳的光线已经偏移了一点点。一阵风吹过来,吹得野草波浪般起伏、柳树的枝条沙沙响。
离开空地之前,莱拉看了泥屋最后眼;玛丽雅姆曾经在这里睡觉、吃饭、做梦,为扎里勒屏住呼吸。柳树在破旧的墙壁上投下了弯弯曲曲的影子,每一阵风吹过,这些影子就会跟着晃动。一只乌鸦降落在平坦的屋顶上。它啄着一些东西,哑哑叫了几声,又飞走了。
“再见,玛丽雅姆。”
说完之后,莱拉转身走进一片杂草,浑然不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她看见哈姆萨依旧坐在那块石头上。哈姆萨看到她,站起身来。
“我们回去吧。”他说。跟着又说:“我有些东西要交给你。”
花园中,莱拉站在前门旁边等待哈姆萨。刚才端茶给他们喝的男孩站在无花果树之下,手里抓着一只鸡,神情冷漠地看着她。莱拉瞥见两张面孔,戴着头巾的一个老女人和一个年轻女子,在一扇窗后面端庄地朝她望过来。
房门大开,哈姆萨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盒子。
他把盒子交给莱拉。
“大约在扎里勒汗去世之前一个月,他把这个交给我父亲,”哈姆萨说,“他要我父亲为玛丽雅姆保管它,直到她过来把它取走。我父亲保管了这个盒子两年。然后,就在他去世之前,他把它交给我,要我替玛丽雅姆保存它。但她??你知道的,她没有来。”
莱拉低头看着这个椭圆形的锡盒。它看上去像一个旧的巧克力盒。它的颜色是橄榄绿,铰链盖一圈镀金的卷边已经有些褪色。盒子侧面有一点锈迹,盒盖前面的卷边有两处凹痕。莱拉试图打开盒子,但盒子里面的插销锁上了。
“里面是什么?”她问。
哈姆萨将一把钥匙放在她手里。“我父亲从来没有打开它。我也没打开过。我想它是属于你的,这是真主的意愿。”
回到酒店之后,塔里克和两个孩子还没有回来。
莱拉坐在床上,盒子摆在她的大腿上。她有点想别打开它,不管扎里勒留下什么,让它成为一个秘密。但最后,她抑制不住好奇。她把钥匙插进去。她晃了几下钥匙,发出咔嗒的声响,最后还是把盒子打开了。
她看到盒子里面有三件东西:一个信封,一个牛皮袋,一盘录像带。
莱拉拿起录像带,走到楼下的服务台。昨天接待他们那个年老的服务员告诉她,酒店只有一台录像机,在它最大的套房里面。当时套房没有人住,他同意带她过去。他把服务台交给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年轻人打理。那人穿着西装,正在打手机。
这个年老的服务员领着莱拉走上二楼,来到长长的走廊末端的一扇房门前面。他打开门,让她走进去。莱拉一眼就看见屋角有一台电视机。她对套房里的其他东西视而不见。
她打开了电视机,打开了录像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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