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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录像带放进去,按下了“播放”键。起初几秒屏幕一片空白,莱拉开始寻思扎里勒干嘛要留一盒空白的录像带给玛丽雅姆。但就在这时,屏幕上出现了画面,响起了音乐声。
莱拉皱起眉头。她看了一两分钟。然后她按了“停止”键,让录像带速进,再次按下“播放”键。还是那部电影。
那个老人迷惑地看着她。
荧屏上播放的电影是瓦尔特·迪斯尼出品的《木偶奇遇记》。莱拉无法理解。
刚过六点,塔里克和两个孩子回到酒店。阿兹莎向莱拉跑过来,给莱拉看塔里克买给她的耳环。耳环是银的,两边各挂一只珐琅蝴蝶。察尔迈伊紧紧抱着一只充气海豚,只要一捏这只海豚的鼻子,它就会发出吱吱的叫声。
“你怎么样?”塔里克问。他伸手搂住她的肩膀。
“我很好,”莱拉说,“等会我再告诉你。”
他们走到附近一家烤肉店吃饭。烤肉店很小,
里面的塑料桌布黏糊糊的,烟雾缭绕,而且很吵闹。但羊肉又嫩又多汁,面包也是热的。饭后,他们在街道上散了一会步。塔里克在一个街边小摊给两个孩子买了玫瑰香味的冰淇淋。他们坐在一张长椅上吃着,他们身后是被猩红色的晚霞勾勒出来的群山的轮廓。空气很温暖,弥漫着雪松的香味。
早先看完录像带,回到房间之后,莱拉打开了那个信封。里面是一封手写的信,黄色的横纹信纸,蓝色的笔迹。它写着亲爱的玛丽雅姆:我希望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身体健康。
正如你知道的,上个月我去了喀布尔,本想找你谈谈。但你不愿意见我。我十分失望,却不忍责怪你。换了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我在很久之前就失去了让你好好对待我的资格,因此,我只能埋怨自己。但如果你现在正在看这封信,那么你肯定已经看了我留在你门口的信。你看过那封信,依照我在信中的要求,前来找法苏拉赫毛拉。我很感激你这么做,亲爱的玛丽雅姆。我感激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跟你说几句话。
我该从何说起呢?
亲爱的玛丽雅姆,自从我们最后一次交谈以来,你的父亲已经遇到了太多的灾难。你的继母阿芙素音在1979年那场暴乱的第一天被杀死。就在那一天,一颗流弹打中了你的妹妹妮洛法尔。我依然能看到为了给客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倒立着的她,我的小妮洛法尔。你的哥哥法尔哈德在1980年加入了圣战组织。苏联人在1982年杀害了他.就在赫尔曼德郊外。我没有机会去给他收尸。我不知道你是否有了自己的孩子,亲爱的玛丽雅姆,但如果你有,我祈祷真主保佑他们,别让你体会我已经领略到的悲哀。我依然梦到他们。我依然梦到我这几个死去的孩子。
我也梦到你,亲爱的玛丽雅姆。我思念你。我想念你的说话声,你的笑声。我怀念读书给你听和我们一起钓鱼的所有那些时光。你还记得所有那些我们一起钓鱼的日子吗?你是一个乖女儿,亲爱的玛丽雅姆,每当想起你,我总是感到羞愧和后悔。后悔……每当想起你,亲爱的玛丽雅姆,有太多、太多的事让我后悔。我后悔没有在你来赫拉特那天和你见面。我后悔没有打开门让你进来。我后悔我没有把你当女儿看待,让你在那个地方住了那么多年。而这都是为什么呢?害怕失去面子?害怕玷污我所谓的好名声?时至今日,在这场该死的战争让我失去了这么多亲人、见识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之后,所有这些对我来说是多么微不足道啊。但是现在,一切当然已经太迟了。也许这就是对无情无义的人的惩罚,让他等到一切都无可挽回的时候才恍然大悟。现在我只能说你当时是一个乖女儿,亲爱的玛丽雅姆,而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现在我只能乞求你的原谅。原谅我,亲爱的玛丽雅姆。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我现在不如你从前知道的那么富裕了。共产党分子没收了我大部分土地,我所有的商店也被充公了。但这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真主——出于某种我并不明白的原因——赐给我的幸福远远多过他赐给大多数人的。从喀布尔回来之后.我设法卖掉了剩下的一点土地。我给你封上了一份属于你的遗产。你能够看到那并没有多少钱,但那是一番心意。它是一番心意。(你也将会发现,我擅自把这笔钱换成美元了。我想这样做是最好的。我们自己这种货币将来会怎么样只有真主知道。)
我希望你别认为我正在试图收买你的原谅。我知道你的原谅是非卖品,我希望你证实我这个想法。它从来就是非卖品。我只是把一直以来就属于你的东西归还给你而已,尽管这种归还已经太迟了。活着的时候,我对你并不够好。但或许死了之后,我能够当你的好父亲。
啊,死亡。具体的细节我就不跟你多哆嗦了,但我现在已经能见到死亡了。心肌衰弱,医生说。对于一个软弱的男人来说,我想这是一种合适的死法。
亲爱的玛丽雅姆。
我斗胆容许自己希望,在你看了这封信之后,你对我的怜悯将会比我从前给你的要多。我希望你能真心来看看你的父亲。希望你将会再一次敲响我的家门,我的女儿,给我一个机会做那些多年前就应该做的事:为你开门、迎接你、把你抱在怀里。这个希望和我的心脏一样微弱。这一点我知道。但我将会一直等待。我将会一直等着听见你的敲门声。我将会一直希望着。
但愿真主保佑你长寿富贵,我的女儿。但愿真主赐予你很多健康美丽的孩子。但愿你能够找到我所没有给你的幸福、安宁和接受。好好保重。我把你交在真主慈爱的手中。
你的不称职的父亲
扎里勒
1987年5月13日
那天晚上,当他们回到酒店、两个孩子玩够了上床睡觉之后,莱拉把这封信的内容告诉了塔里克。她给他看了牛皮袋里面的钱。当她开始哭泣时,他亲吻她的脸,将她拥入怀中。
第五十一章
2003年4月
干旱终于结束了。在刚过去的冬季,天空下起了大雪,一直积到膝盖,现在又下了好几天的雨。喀布尔河再次有河水奔涌。春天的河水冲走了泰坦尼克城。
如今马路上到处都是泥泞。鞋子踩上去吱吱响。轿车陷进去动不了。驮着苹果的驴子吃力地拔腿前进,它们的蹄子溅起积在地面的污秽雨水。但没有人抱怨泥泞,没有人为泰坦尼克城哀悼。我们想要喀布尔恢复绿色,人们说。
昨天,铅灰色的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莱拉站在厨房的窗边,看着她的两个孩子踩过一堆又一堆的积水,在他们家的后院玩耍。这座两居室的房子位于德马赞区,是他们租来的。院子里有一株石榴树,还有一丛香叶蔷薇。塔里克修补了墙壁,给两个孩子修了一条滑梯和一架秋千,还给察尔迈伊的新山羊围了个羊栏。莱拉看着雨水从察尔迈伊的头皮上滑下来。察尔迈伊要求剃光头,像塔里克一样。现在给他念驱赶巴巴鲁经文的也是塔里克。雨水打湿了阿兹莎的长发,将它变成一些藤蔓;她摇晃脑袋的时候,头发上的水就会甩到察尔迈伊身上。
察尔迈伊差不多六岁了。阿兹莎十岁。他们上个星期给她过生日,带她去了电影公园。在那儿,喀布尔人民期待已久的《泰坦尼克号》终于公映了。
“走吧,孩子们,我们就要迟到了。”莱拉一边把他们的午餐放进一个纸袋,一边大声说。
这时是早上八点。莱拉五点起床。阿兹莎和往常一样,把她摇醒,让她起床做早晨祷告。莱拉知道,做祷告是阿兹莎纪念玛丽雅姆的方式。随着岁月的流逝,迟早有一天,时间会像连根拔除一棵杂草那样,将玛丽雅姆从她的记忆的花园中拔除;而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她就以这种方式来纪念玛丽雅姆。
早祷之后,莱拉上床继续睡;直到塔里克离开家门,她还在睡觉。她模模糊糊地记得他亲吻了她的脸颊。塔里克在一个法国的非政府组织找到工作,为那些被地雷炸伤的人和截肢的人安装假肢。
察尔迈伊追逐着阿兹莎,两人跑进了厨房。
“带好笔记本了吗,你们两个?铅笔呢?课本呢?”
“都在这里。”阿兹莎说着提起她的书包。莱拉又一次发现她变得更加欢快了。
“那我们走吧。”
莱拉让两个孩子走出房子,锁上大门。他们走进了寒冷的早晨。今天没有下雨。天空很蓝,莱拉放眼望去,看不到一片云朵。他们三人手拉手走向公共汽车站。街道上已经非常繁忙,人力车、出租车、联合国的卡车、公共汽车、维和部队的吉普车滚滚驶过。睡眼惺忪的商人打开昨晚关上的拉闸门。小贩坐在成堆的口香糖和香烟后面。一些寡妇已经在街头占好地盘,向过往的行人乞讨。
莱拉发现回到喀布尔的感觉很奇怪。这座城市已经变了。现在她每天都能看到人们在种树苗、粉刷了房子、搬砖头盖新房子。他们挖掘排水沟和打水井。在一些人家的窗台上,莱拉看见鲜花插在原来圣战组织的火箭弹的空弹壳中——喀布尔人管它们叫火箭花。最近,塔里克带莱拉和两个孩子去了巴布尔花园,那儿正在翻修。这么多年来,莱拉第一次听见音乐在喀布尔的街头响起,雷布巴琴、手鼓、手风琴和冬不拉,还有艾哈迈德·查希尔的老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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