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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你够不着。”她得理不饶人了。
“咋说都行,我正式放弃了,美帝国主义离我太远了。”
“那也挺好,解放了。”
“谢谢你了。”我说,“我就祝福你吧。”
“跟你屁关系!”她狠狠地说,狠狠地甩下电话。小杨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她问:“戈哥,你女朋友咋这么凶啊?”
我苦笑一下,更正:“第一,她早就不是我女友了;第二,做我女友之前她已经是灭绝师太了。”
“啥师太?”她一脸茫然,我说:“就是让男人从肉体到精神都变成太监的女人,而且是无麻醉手术。”
“也太夸张了!”她大笑一阵,又说,“看得出来,她对你还是有感情的。”
我气呼呼地说:“那是因为我还没彻底净身,快了。”
完稿时,我只有三百块钱了。送稿时找到天宝,问社里能不能预支点钱。他说这主意不错,反正合同签了,出了再扣,如果不行他就借钱给我。社长说预支不合适,就借款吧。拿到两千大洋巨款,我回请天宝一顿饭。难得休闲几天,见了几个朋友,还还约了牛胖子,他正闲得起腻呢,他住奶子房。我坏笑起来:“居然有这地名?你小子住温柔乡里啊!”
“呃呀妈呀,还温柔呢!哥哥我饥寒交迫呢。”
“你这种人才,只要愿意作奸犯科,随便干一票也够你吃上三五年的。”
“哥哥现在有追求了,改邪归正啦。”
“干啥呢?”
“准备去‘纽东方’教书育银(人)。”
我脸都要笑烂了:“臭不要脸啊你?你以前说这事我也就当你短个路发个情,你还真拿自己当根葱啊?你敢去‘纽东方’,那我还不得去北大清华啊?咱俩去那儿当学生都是偷偷摸摸的,你忘了?”
“这事儿就这么定啦。”牛胖子斩钉截铁,听说我要出书了,一点不吃惊,“我早看出你也是个不安分的银(人)。”
“你我都是水银,安分得了吗?”我呵呵笑着。
3
按牛胖子的指点,我从铁狮子坟登上939路公汽前往奶子房,一路经过北太平桥、健德门桥、祁家豁子、健翔桥、望京桥等几十个站,直坐得我晕头转向魂不附体,才赶到这个看上去一点也不温柔的奶子房。这个地球上最肥大的城市就是这样,肥大的面积加上糟糕的交通,让你一天能够办成一件事情就不错了。
牛胖子住农舍小院。低矮的红砖围墙前一窄溜枯地,长势衰败的蔬菜上蒙着厚厚的黑灰,几条营养不良的瓜藤正艰难地顺着竹篱笆和围墙延伸着衰败的生命。院门上是农村常见的那种红纸黑字、字迹潦草、拜天祈福的对联,“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啥的。
牛胖子光着上身,穿着拖鞋,晃荡着大裤衩,慢吞吞地走了出来,远远看见他白花花的肚皮就像在跳舞。一条大狗嚣张地对我狂吠,却驯良地簇拥着牛胖子,不时上蹿下跳摇尾乞功,那阵势将牛胖子反衬得活像一个耀武扬威的恶少。果然,恶少几声厉喝,狗腿子气焰顿消,一边去了。牛胖子解释他刚来时也被咬,进而强调:“这说明不但银(人)性是靠不住的,狗性也是靠不住的。绝对忠诚是根本就不存在的,你说人吧有奶就是娘,你说狗吧谁给根骨头都啃。”
“够犬儒的。”
“人和狗有时候就一回事。”他辩解,“犬儒犬儒,犬就是儒,儒就是犬。”
我点头附和:“这是迄今为止翻译得最有水平的一个词。”
牛胖子说的对,也身体力行,从他住的那个窝来看,你确实很难将人和犬分清楚。和睡在木桶狗窝里的犬儒主义大师戴奥真尼斯相比,惟一不同就是屋里进入了后工业时代,电视、电脑、DVD影碟机和原版英语歌碟和电影光盘堆积成山。还有一堆英语读物、大辞典和“纽东方”的书籍、磁带等资料。乱七八糟的读物:席勒、米兰·昆德拉、王尔德、村上春树、罗素、萨特、弗洛伊德、传销手册等等摆在破沙发上。一本翻开的《沪上宝贝》放在凌乱的枕头旁边。我笑指书说:“《沪上宝贝》居然成了你的枕边书!你不怕传出去坏了你的清白?——如果你还有清白的话。”
他尴尬一笑:“嗨,盗版。哥们无聊,看看这沪上娘们咋个闷骚法,不可否认文笔还是不错,够咸湿。”
我艰难落脚,挪开沙发上大堆杂物,将屁股塞了进去,两边的杂物比萨斜塔一样倾斜过来,把我埋了个著作等身。我环顾四周,老调重弹:“你丫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啊。”
“深挖洞广积粮是真,不称霸是假。能称霸却不称霸是乌龟哲学,乌龟才不称霸呢。我TMD这十多年卧薪尝胆吃饱了撑的?哥哥我都看了上百部英语原版小说上千部原版电影啦!三十而勃嘛,哥哥我要出山啦!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奶子房,没人三顾奶子房,哥们就自个儿杀出去!”牛胖子就像透露九阳真经似的对我耳语,“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知识分子要有尊严,还得有点钱。”
我不以为然:“啥金口玉言啊,不过一句正确的废话。”
牛胖子烧开水,沏了一壶“铁观音”。我打趣:“你还有这雅兴?你这人吧,傻逼是假,老愤青是真。东北糙汉也粗中有细嘛。”
牛胖子一笑:“银(人)的层次上去难,下来就更难,要不每次改朝换代时咋会有大批宁愿自杀也不愿过普通银(人)生活的没落贵族呢?”
“你真去‘纽东方’?”
“是啊,你以为我闹着玩的?”牛胖子一本正经,“我一直想做一个自由、敬业又有尊严的银(人),席勒说过‘忠于你年轻时的梦想’,我觉得‘纽东方’可以实现这个梦想。”
“你不是常拿他们当傻比看吗?你忘了阿黄了?”
“所以得去啊,天降此大任于我,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啊?”牛胖双手一摊,“治病救银(人)要紧啊!”
“到底救人还是救银啊?就凭你?高中毕业证都不知道长啥样!”我扯嗝似的笑起来,“你以为这是搞传销?鸡鸣狗盗牛鬼蛇神啥都可以去?臭不要脸的,我可以不负责任地告诉你,你胆子也忒大了吧?”
他气咻咻地说:“你咋也有这种偏见呢?他们的招聘要求,我基本都适合。”
“合适就合适,不合适就不合适,咋叫基本合适?”
“这么和你说吧,合理的要求我都合适,不适合我的要求都不合理。”
我愣了:“为你量身定做的?”
“我们对照着说。”他猛地灌了一杯茶,吐出一口热气,再拿起一张小纸片对着说,“第一条:英语水平高,发音好。我英语水平还好,发音标准,当然我得承认比那几个资深海归还差一点点。但很多发音恐怖的人,比如‘资深流氓’‘武林败类’之流不也混成品牌教师了嘛。”
我笑得喷茶:“天啊,你发音好?中国话还讲不利索呢,银(人)啊银(人)的。人道主义、人文精神、以人为本到你嘴里一概成色情行业了。接着说——”
“大学本科或以上学历,英语专业者优先——”
“人大西门有,北大北外由你挑。”我皮条客一样给他指点迷津。
“我TMD真不喜欢这么势利的条件,为啥不靠实力呢?”他站起来厉声挞伐,“我也是因为生性狷介和我国教育体制格格不入又不肯妥协而已。你知道钱钟书进清华时数学交白卷吗?”
我纠正:“后来经证实是十五分,因为说得十五分比交白卷更丢人。”
“那是。”牛胖子补充道,“卢冀野入东南大学、臧克家去山东国立青岛大学数学确实是交了白卷,银——人——根本不屑一顾嘛。试问,今天的大学校长们有这样的胸襟吗?”
“现在的校长有那胸也没那襟——他们说了也不算,但你跟这些大尾巴狼有可比性吗?”
“当然。就说文章吧,发现写得不如钱钟书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还好终于发现了。”牛胖子耷拉下去如同九号的脑袋瞬间成昂立一号,“要不然——哥们必然和你一样,折腾几年现在还默默无闻一文青。”
“说你就说你,别把我搅和进去。”我打断他,幸灾乐祸,“人家的硬性规定啊,奈何得了吗你?”
“不合理嘛,要斗争嘛!”他又站起来举起手臂握起拳头,先是打向空气再砸向肚皮,摇摇欲坠啪啪直响。
“你拿啥斗啊?凭你膘厚,你以为干架啊咋地?”
“不斗?哥哥这些年的血泪难道就白流了吗?”他一一数落起来,“说实话,‘纽东方’也就几个元老和‘资深老流氓’还行,他的流氓气质我也有趋同性,胡扯闲聊比较有水准——你们都知道我只上他一个人的课嘛。但现在我才发现以前是盲目景仰,其实他的治学是忽悠为主闲扯为辅,干货不够嘛,不得不注水……”
接着牛胖子以Charter这个单词和填空教程为例证明“资深老流氓”的谬误,牛胖子怒不可遏地说:“仅在No.4(注:No.4,“纽东方”自编资料之一。)的五十二道题中,我就找到了十八处错误……”
我纳闷了:“你说他不行,但为啥他的教学行之有效?”
他就像揭开某一行业黑幕似的釜底抽薪:“他们都是拿了正确答案再进行分析讲解,这样才能解释为啥他总是能用错误的分析推理给你一个正确的答案。就像你今天来找我,只要知道我住在奶子房,倒车也好,打车也好,咋都能找过来——闻着奶子味都能找过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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