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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天放被他问得愕愣住了.他忙摇头:"我没杀过人……"
石连德说:"要对我说实话,这一点将来对我很重要!"
肖天放咬着牙说:"我没向解放军开过枪!"手背拍在桌面上,火辣辣地疼.
石连德松一口气:"有你这句话就行."
肖天放说:"别的……对你还会有啥妨碍吗?"
石连德沉吟了一会儿,说:"那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肖天放说:"他们把你也监视上了?"
石连德说:"我这会儿还是村长.天放兄弟,你是一个粗人,但身上有一种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正直地活下去吧.也许我太书生气了,但我还要这么说……"
石连德到门外,没让那几名联保队员跟到桦皮搭子去,他借口让他们去护送一份紧急公文,支开了他们.肖天放和那两位兄弟就此脱身.到湖边上,他放了他俩,匀出一部分于粮,又给了一点盘缠,三人各奔东西.肖天放去了南磨沟煤矿,隐名埋姓当了一年多煤黑子,后来从矿上参军,去了朝鲜.南磨沟那些黑洞洞的巷道,当然不会是他久留之地.
肖天放出走的第三天,区公安特派员带人来拘捕了石连德.理由很简单,他放跑了重大嫌疑分子肖天放.
宋振和一走五年.到五源城解放时,他已是个营长了.第一次探家,他带了个警卫员.在这以前,来自五源的消息,吞吞吐吐地总捎带着要说及苏可一点什么,大概的意思,总是说她不那么安分,好像出了点什么事儿.宋振和心很乱.五年,无论对谁,都是一种不小的惩罚.回到五源城,他原准备先到军管会民政组去了解一点情况,或者回城外的宋家庄老宅,听自己家族里的人说点什么.但一进了城,一见小五河,见到河两岸所熟悉的一切,北码头菜市街被十八家茶馆拱围在中间的那个壬生坊.八方小吃.黑漆金匾额上刻着真楷大字道家名言"治国如烹小鲜".戏园子.老屋下的灰暗和蓝布列宁装的时兴.他哪儿都不想去了,他只想一步迈进苏可的房里,他要澄清一切流言,也需要一个决绝的了断.是或否.他去推门.他心跳得厉害.他以为里边没有人.因为他在门口已经站了好大一会儿,没听见里边有一点声音.屋里并没有别人,只有苏可.
苏可在睡午觉.他以为这样的五年,她会干瘦.但她却丰润.白皙.酣睡中的惊醒,也没稍许减少她慵倦的富态.甚至可以说,她比从前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像一个女人.她还穿着一身白地碎花宽袖宽裤口小圆领的细布睡衣.依然是那张深色的铁梨木老床.铜钩撩起半边蝉翼般细薄的帐纱.她支撑起上半身,在惊骇中本能地合起松沓的领口.一时间,她认不出撞进屋来的这个瘦高个儿军人到底是谁,她本能地一眼先被他斜挎在腿胯上的盒子枪震慑.但马上意会到这可能是谁.她没细想,也不可能细想,便立即向床头一张摇篮扑去.
他也看到了这孩子,不满周岁……她的丰盈,她全部的奶汁,还在哺养这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她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女人,也是因为有了这个还……不满……周岁的……孩子……
那么所有的流言并非捏造.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朝头顶上涌来.掏枪.她扑了过来,栽倒在地板上,匍匐着爬过来,抱住他双腿,哭着哀求道:"你杀了我……别碰那孩子……"她像个重罪犯似的伏在他脚下,久久地战栗着,哭泣.是的,那久已不见了的腰背,想象不到的肥厚.柔软,直到那宽大了陌生了的臀部,都是自己在朝鲜的坑道里曾焦虑地思念过的.有时,她在他的记忆里总是以不确定的形象出现.他无法认清她真切的模样.只想得起来她那过于于脆和快当的声音.他为此焦躁.甚至不敢让战地医院的女军医和女护士触碰自己的伤口.
看啊,白得跟牙粉一样的胸脯从敞开的领口里暴露.膨胀的奶水濡湿了胸前大部分衣襟.她不再剪短自己的头发,她早已把头发按那神甫所要的那样留长了.那神甫对她说过,把头发留起来,这是主在创世的那七天里,专门赐给女人的一个优惠.在州府城里做商校生的时候,宋振和就常看到十二位穿着黑袍的男教友和十二位穿着黑袍的女教友,从教堂祭台旁边那个神秘的小门里出出进进.女教友们果然留的都是神甫喜欢的长发.教堂建在海边的长堤上.沙滩是湿的,天总是干的.沙滩总是黄的,天常常又净蓝.而那教堂的高耸和灰白,便使人们觉得,它就是人世与天堂之间应有的一架梯子.一个台阶.一声无与伦比的吟唱,一把终于冷凝了的火炬.
谁去重新点燃?
冷静.他知道此时此刻留给自己的只应是冷静.他从驳壳枪盒上撤回了自己失血的手.一脚踢开了依然抱着他腿的苏可,回到了军管会招待所.
第二天,苏可的大哥带着苏可的小妹苏丛,带着她的二哥二妹,三弟三妹,来见振和.宋振和说:"这件事跟你们无关.假如有兴趣,我倒想听你们谈谈五源城工商界开展增产节约运动的情况."
他们没做声.
宋振和要去洗衣服了.警卫员替他买来了肥皂.军管会招待所里还没接自来水管.潮湿的院子里有一棵上百年的白果树.树下有一口前清举人捐赠的老井.井台光滑坚硬.
宋振和说:"我会心平气和地跟苏可协商解决好这件事的.别影响你们的工作.请回吧."
小妹苏丛说:"振和哥,你真的再不理我们了?"
宋振和勉强地笑道:"什么理不理的,我不还是你'振和哥'吗?"听他这么说,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但他没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再去找苏可"协商解决".当天夜里,带着警卫员,就离开了五源城,回部队去了.
第十五章姐妹
苏丛喜欢县委大院后身这条幽静的林荫道.喜欢在薄明时分,夹着一部蒲宁的小说集《败草》或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夜》,踩着满地像火焰一般的落叶,走向大院残缺的后墙,看远方.稀疏的小林子正对北高坡紫色的冈峦.冈峦上除了军分区设下的一个电台,有它一幢白色的小楼和那些密如蛛网的巨形天线,再没别的建筑物了.还有榛莽的开阔起伏和并不常见的散淡.县委大院里有个警卫班.早晚都在巡逻的小战士,都愿意回答她提出来的种种问题.她对什么都感到新奇.战士们很拘谨地从她手里拿糖果吃.一颗或两颗.她总是很精心地再把透明的或不透明的玻璃糖纸折成一个个微型的穿着曳地长裙的细腰贵妇人,送给他们.他们总是很高兴,很惊奇,微微红起粗黑的脸庞.他们也给她送吃的东西.煮熟的玉米棒.或者咸鸡蛋.她大声地笑着收下他们赤诚的礼物.他们并不知道她就是本县新来的县委副书记的妻子.应该说,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书记夫人了.泅洋只对她说,又要调动工作了,跟我去索伯县吧.那儿的土豆比咱们这儿的更大更面.新单位给的房子可能还会宽敞些.她就来了.连他调来干啥,自己跟着来又干啥,都不问一问.他也没细说.她相信他.他太值得相信了.跟泅洋结婚的这一年多时间里,他已调动了三次工作.每次都这样.她习惯了.虽然并不一定每次都能住上更宽敞的房子.比如到索伯县来以前,他在黄土岗公社当副社长,他们住的就是很破旧的两间土房.说是两间,实际上是把很窄很长的一大间,用一道火墙分隔开来而已.他在外头那半间接待没完没了的来访者,她就躲在后面那半间悄悄织毛衣.很轻很轻地开着一个巴掌大的袖珍半导体收音机,把它放在离耳朵很近很近的一个墙洞里.后来泅洋送给她一副豆粒儿大的耳机.她高兴得不知叫他什么才好.她非常兴奋的时候,非常冲动的时候,兴奋冲动到难以自抑的时候,喜欢叫他一声"哥".有时喘息着,紧紧地搂着他,一连串地叫出许多声"哥".那天,她踮起脚,搂住他脖子,就羞怯地感激地叫了他一声"哥".之所以有些羞怯,是因为还是白大哩.
泅洋原先是木西沟子女学校物理教员.中学部副主任.
那天早饭仍在机关食堂吃的.因为还没有分到住房,所以自己还没起伙仓.吃罢饭,泅洋说,走,带你去看房去.她一惊,甚至都有些不相信.到索伯县才两天,能那么快就给房了?在从前,他一定会捏捏她鼻子,挖苦她几句.现在他不了.对她这老也改不了的一惊一乍,只报以适度的微笑,稍带些嗅意瞄她一眼.他太喜欢她那双富于神情变化的大眼睛了,也太喜欢她那个常常要跟他赌气的小嘴巴了.从政以后,每次宣布散会,涌到他眼前的第一个念头,往往是,哟,她在干啥呢?快走……
县委大院最早是军分区的大院.他们的新房在原先军分区做弹药库的那个小院里.老库房自然早被拆除.东西两厢盖起了两套两明两暗、各带一个小厨房、专供县级领导使用的住房.因为两套住房合用一个公厕,加上有一套住房朝向不好,坐东向西,冬冷夏热,所以,这院里总只住一家.只使用坐西向东的那一套住房.而对面空出的那一趟厢房,就让总务科占去,做了库房.
前些天,总务科叫城关镇房修队派人来把西厢那一趟重新装修了一下.院子里还堆着些砖瓦木料.有几个小工正在打扫"战场",对环境做最后的清理.
他们走进院子时,苏丛听见有人叫了一声"泅书记".她没在意.以为叫别人.后来有人很殷勤地送钥匙来开房门.郑重其事地冲着泅洋,很恭敬地叫了声"泅书记",苏丛这才醒悟.
进了屋,她也不看房子了.径直走到最里边一个小屋里去赌气.
"发生这么大一件事,事先也不跟我说说."她不免有些心慌.虽然不是她当书记.但这毕竟是一个有几十万人口的县城.不再是一个黄土岗,一个北水南调工程,一个木西沟子女学校,或一堂风趣的物理课.……众多的身家性命……重大决策.
"几十万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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