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llskw.org
他反而拘束起来.
'哎呀,你怎么那么多事儿?到底要说啥嘛!"她叫道.这时,他俩已远远地走到了高地的边缘.脚下磕磕绊绊净是碎砖和石灰.这里曾计划修筑炮台.刚开始备料,计划便被取消.草的枯叶上结满浓霜.胡杨树古怪而阴沉,大多数低矮粗壮.枝叶像悍妇的头发一样蓬乱.黑团团的鸟窝.有白颈鸦的呱叫.扇动悠长的翅膀.脊背上黑色的羽毛在幽微的晨曦中发亮发颤,酷似上等的绸缎.
"让我拉着你的手说."大来鼓起勇气.
苏丛一震,倒退了一步,忙转到树的背后.他却逼了过去.她伸手去推挡.灰黑色的棉毯蛇蜕似的软溜溜滑落到她脚边.于是他抓住了她冰凉的手.觉得她的手原来这么小.这么柔软.
"苏老师,假如我根本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我根本没那么好……或者我根本就不是个人,你会怎么看待我……"他怕她疼,没敢使劲,即便是这样,她仍无法挣脱.
"别胡说了……放开我……"她躲到树后,把红热的脸贴住粗糙的树皮,呻吟着.
他执意不肯松开她.可是看到她竟是那样的慌乱、难堪,他也慌乱了,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她.她顾不得去拾棉毯,退得远远的,惊惧地下意识地揉搓被大来捏疼了的双手.
大来显得垂头丧气.他不满自己一时的冲动、鲁莽,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便去拾棉毯;抖掉毯上的尘土草屑,向苏丛道歉.她不知道该怎么答复他的道歉.她觉得自己比他还难堪.她觉出有一瞬间,他想把她拉进怀里.她想不到他会这么粗鲁.她觉得自己推拒的还不是他的粗鲁.是另一种什么她不敢接受的逾越.它究竟是什么,她说不清.很惶惑.
肖大来脸色苍白,扭过头去看一无所有的荒野.那是一片叫东大洼的荒野,绵延在高地的下边.假如有太阳,那会是一片焦黄.焦黄里稍稍泛出一点棕红.但这时却没有太阳.槽子地头撂着一台生锈的马拉播种机.几棵斜长的钻天杨高耸人云.听不到拖拉机和牛群的迟重吼声,只剩下遥远空寂.
"对不起……"他又重复道.很想解释清自己刚才一时的冲动.而这种解释必须在得到对方很亲近的表示后,才能进行.他寻找这种彻底透明的亲近.他要叙述自己.这一向,他的确感到自己在古怪地变异.常常忍不住在自己屋里无目的地走动.从表面上看,他比任何一个老兵更像老兵.着装规整.步履孔武有力.作风粗放干练.目标明确但又带着很大的随意性.而且慷慨大方.温和地罗锅起他那已过分高大宽厚的背脊.垂下他那双奇特地白净的双手.但实际上,他无所适从,他总想从一个什么绷紧的壳里挣脱.连里的文书经常瞧见他在自己屋里,在一堆堆书的中间来回穿行.他在屋里钉了许多搁板.他有时烦躁到一天之内同时看如下的几本书;非洲人塞塞.塞科.恩关杜.瓦.扎.卢希写的《黑色DNA的转移》,这一长串名字意译过来,就是"卢希村这地方的比辣椒还要辣的像烧焦了的土地一样伟大的儿子".还有法国人帕斯卡写的《思想录》,罗海依姆著的《万物有灵论、巫术和天帝》,亚历山大的克里门特写下的《告诫古希腊人》三部曲,罗马哲学家采利斯的《老实话》,日本人福岛邦产的《视觉生理与仿生学》和一部中国人写的《飞机空间机动飞行曲线运动和质心运动方程式》.还有一本已被他撕得很薄了的《北京及晋冀鲁豫老区方言词典》.这本词典他已看了半年多,每背熟一页,便撕去一页.他不停地在书堆中穿行,随手抓起这些书中的一本来阅读.飞快地跳读,丢下这本又去抓那一本.每一回结束这样的穿行阅读,他都会累得四肢巴叉地倒在小屋的地板上,再没半点力气挪动一下酸软的脖梗儿或身躯.但他会觉得无比的满足.那些天里他常常做梦.梦到在一个崇山峻岭之中的小火车站上,他独自一人候车.雨从小山背后的小林子里飘来,空空荡荡的月台上淡淡地飘散着掺和起硫磺味的煤烟.候车室的红砖墙并不冰冷.那些小山丘上长满细密的茅草.他总想回到候车室温暖而黝暗的门洞里去.他总看见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穿着一式的白连衣裙,提着同一牌号的小皮箱,在检票口等着他.她们不说话,只微笑.她们一边一个挽起他胳膊,带他向那浑圆的隆起的土丘走去.细雨浙沥.茅草缠绵.步调一致.后来他又回到小车站上.她俩又在检票口等着他.他们再一次向小土丘走去.雨还在下着.信号灯全灭了.火车总在不远的地方鸣叫,却开不过来.她们的脚步声轻软整齐细碎.当他回过头来看时,发现自己仍在那空空荡荡的月台上站着……他发觉自己白天不想呆在太阳地里,老想找背阴处.老想戴墨镜.老式的.透过黑玻璃看太阳.太阳中间有一蛇土黄色的泥团,柔柔地流汤.闷蒸.烤灼.他觉得自己没法应付周围的变化.他们变得那么快.没人脸红.昨天的.去年的.还有七千年前的.所有那些被算作"人"的东西,所要求于他的,无非一个"听话".要一个人的壳架.有时候的确需要听话.但如果只剩下一个"听话",只有它才能构建成这种壳架,那又会咋样?
他要摆脱这壳架.
他扭动.常常扭动.逃脱心底的空白.脱去了灰军服.把衬衣磨破.下半身反复甩打高大的窗框.在暮色里拉严实了窗帘.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在这样从各种"人壳"和"人架"中扭动.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真的扭成了.他睁不开眼,只能听到自己下半身来回甩打地板窗框墙壁的声音,听到坚韧的皮肤在磨赠中发出的窸窸声,撞倒玻璃瓶辞典和煤油灯.他觉得屋里总弥漫烟雾,腥黄地流动.每次这样扭罢,他总是渴,好像每一根血管里都只剩下了滚烫的黄沙,脑袋里装的也是烧热了的红砖.他总要跳起来,跑到自流井上,咕嘟咕嘟喝上两桶冰凉的水.有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被窝扭得零乱不堪,床单几乎被冷汗塌透.还有一次,连部的文书去找他.看见他在书堆里来回穿行.累了,但没倒下,只是倚着墙,闭眼歇息.手里还端着一杯凉白开,已经喝了一多半.文书不想打扰他,便掉背身去看跟落日一起袅袅地接近地平线的暮鸦.这时,突然地,屋里一下变得很暗很暗.所有的书堆和高架只剩一点模糊的阴影.屋子臃肿得喘不过气.肖大来不见了.玻璃杯歪倒在窗台上,剩下的一点水正从杯口往下滴答.而窗前的地板上却盘曲着一条粗大的黑蛇,昂起水桶般大的蛇头,张开大嘴,耐心地接着那股细小的水柱.文书差一点吓晕过去,一个跟头从台阶上倒栽下去,再抬起头来看时,没蛇,仍是那个肖大来,好端端地在窗前站着,手里还端着那半杯凉白开,正温和地向文书点着头.文书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咽了口唾沫,很快溜走了……
大来把这一切都给苏丛说了,甚至解开衣扣,露出肩膀头,让她看了身上的擦伤.她不免有些失望.她以为她能听到另一种话.
"别吓唬我."她轻轻叹口气,对他说:"有个教授就说你血管里流的不是我们人的血咧."他笑笑道:"也许……"一个星期后,苏丛拿着新的化验报告又来找大来,喘着气,激动万分地对大来说,这一下验证了,是人血,不过成分有点怪,跟我们的不太一样.大来对这个结果显得很淡漠.他似乎并不看重别人最后怎么来验证他.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要靠自己判别.自己选择.而且越来越清楚.他只看重这一点.
几天后,肖天放到零七连找儿子谈枪的事.张满全丢下四十八小时的最后限期,的确叫肖天放慌神.他不能再失去哈捷拉吉里镇父老乡亲的信任.他不能想象当年赶杀大来娘那样的情景在哈捷拉吉里重演,让它再一次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发生在老肖家全体成员身上.
天放曾去找天一商量.
天一说:"你想咋着就咋着,别跟我商量."
天放说:"你要有气力,帮我琢磨琢磨吧."
天一说:"我再没气力了."
天放说:"不想帮我了?"
天一强挣起来吼叫:"我没气力,没了……"
天放说:"好吧……我自己做决定……"他扭头向地窖口走去.他没想到在这最重要的坎节儿处,自己的亲兄弟也都厌弃了他.他走到答门口,回头来颤颤地说:"我知道……你们都恨我."
天一继续拍着床沿嘶叫:"我没气力了,没了……"尔后虚脱一般颓然倒下,两边眼角溢淌某种无奈和怨懑的湿润.那是两颗黏稠的泪珠.似乎并不甘心,像两个十分破旧的小镇,浓缩着许多不愿期望的朦胧.委屈.使肖天一感到委屈的正是大哥走到地窖门口,又回头来刺他的那句话.大哥从来不曾细心体察过他们这些做弟弟妹妹的心.他只知道他自己所要干的.他面前只有他为肖家所立起的那本真经.他哪里知道他七弟这些年早已不恨他这位大哥了.不仅仅是恨不起来,也的确不愿再恨.镇公所的喧闹.会计室的拥挤.女文书的腋臭.小火轮码头的潮湿.木桩上剥落斑驳的青苔或霉迹.渔监所灰黯的小屋和屋后成堆的空酒瓶.晒不干的渔网咸腥.泥炭和沼泽.他的确认可了这一切.玉娟去了迺发五家后,他就娶了一个叫三根的女人.三根带来四个女儿,长得都跟男人似的.都把头发剪得很短,跟秃尾巴母鸡一样.她们都把小褂子贴肉绷得实紧.很小很小那一点妈妈纠儿,透过布褂,招人现眼地凸出.她们常常一起斜过眼来打量这位后父.当他在屋里,顶上门,把那个甚至比他还要高大粗壮的三根挤到床边上,扯开她裤腰带,三根软弱慌乱地抓住那紧着往下脱落的裤子,往床里角翻滚躲闪时,他知道她们四个总在门口守定.第二天早起,她们准定会用变得更加粗大的骨骼,摆出越发冷漠的架势.他认定她们四个总有一天都会同时长出喉结来的,并把他堵到一个大缸里头,轻而易举地把他骟了.他喜欢三根上半身的瘦弱和下半身的肥硕.他几乎一天不落地要和三根做那事.他喜欢她的惶恐和狡猾.呆木和浅薄.她不像玉娟,只是颤颤地细吟,像怕冷的小老鼠.她每回都嚷嚷得要房倒屋坍.叫他手忙脚乱,更加凶猛.她的前夫是前任镇长,因此她还随嫁来了他所未曾期待的一切.他还缺什么?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llskw.org。来奇网电子书手机版阅读网址: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