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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缺了!他甚至希望阿伦古湖干涸.忙乱地搬迁.白家兄弟留下那一条肿块似的铁路路基,空对蓝天,可也算是一道荒寂中的伤痕,划破那永无了期的单调木僵.他喜欢那引水的计划.别去管它会不会从大裂谷里漏走.引出来,引它出来.它们在那眼睛似的湖幽里已经待得太久太久了.引它们出来吧.即便会漏掉,即便要引发大地震,即便天崩地陷、日月改颜,也引它们出来吧……它们早该出来走它娘的一走了!该动一动了.
肖天放套上他那辆加长的四轮槽子车,带上一皮囊水和一袋干馍,穿一件黑条绒的短大衣,肥厚地敞开衣襟.趿沓着从小就在马背上别弯了的那条腿.皮靴靴筒揉得很皱.由于受力不匀,靴子的后跟磨歪了半个,走路便像瘦鸡一样摇晃.他甚至把那条木腿也装进了皮靴里.他不想让人看出,这个糟老头就是远近闻名的"瘸腿肖天放".他没让车直接驰到零七连,而是停在独立团团部的大合作社门口.那里经常熙熙攘攘挤着不少从汪得儿大山里来的牧民车辆和马匹,他就装作是他们中的一分子.把皮帽压得低低的.斜躺在车上,装作喝醉了酒.后来啃一口干馍,喝一口凉水.到天快傍黑时分,林带左近的大路上再没人闲逛,灰蓝色的暮霭从远远的山脚前铺天盖地般驱赶了白昼的喧闹后,他悄悄赶着车向零七连靠近.
他看见大来在书堆中穿行.他向他诉说了来意.他告诉儿子,这一两天,奇迹似的,他过去在老满堡联队里共事的老兵,都来找他了,差不多集结了有几百人,据说,这些年幸存下来的力巴团人,都来了."别看他们五六十岁了.但一个个都是晒干的尖辣子,已经辣到心眼里了.他们都指望我别向河对岸的人投降.他们发誓愿意帮着老肖家守住哈捷拉吉里镇.我也去找过你们的团长.我还见了你们团长的那个老婆.我当然没跟他们谈枪的事.只问阿伦古湖的事.那对夫妇太好了.你们团长穿着皮茄克,黑的皮茄克,太神气了.他俩拿最好的茶叶招待我,端出一碟五仁云片糕.我不知道要剥出片儿来一片片嚼,拿起一块就啃.闹了笑话.反叫团长老婆向我道歉,教我一片片剥.团长知道这样的传说,湖水走不出大裂谷去……但是他们还是决心要试一试.他称我'老兄',你听听,他要我帮助他.他很尊敬迺政委.他说迺发五是个少有的实干家.引得出水引不出水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必须有人在阿达克库都克做出点什么,在做什么.很痛快.要保住哈捷拉吉里镇.保住湖口工地.阻止河对岸那帮子浑球.阻止张满全那只小叫驴……你没听你爹说?你胸口疼?"天放发现儿子一直没做声,眼睛只望着窗外,一只手捂住胸口,脸色渐渐跟蛾子翅膀上的白粉一样惨淡.便问:"不……我听着……"
"你最近去过大裂谷吗!"
"很久没去了."
"你还听到过那些奇怪的声音吗?"
"很久没听到了."
"水有可能通过大裂谷了?"
"不知道……"
"儿子,兴许我们是应该帮助迺发五宋振和他们把这件事于成."
"阿伦古湖的水都流走了,娘住哪儿呢?"
"儿子,你真相信,娘还在湖里待着?"
"爹,湖上起风了.云头在往下落.雷走山包后.我们都见过那风.闻过那风.只能往前走……"
"你说的啥话嘛?"
"湖上起风了……"
"你到底想说啥?"
"风……"
"你听我说,张满全这几天在河对岸活动得特别厉害.水杞柳林里的沙滩地都让他们蹚出许多条小路.他们知道你是我儿子,害怕这大库里的武器会偷偷转到我手里.他们打了你七叔,怕我带人去报复.他们怕我得到了枪,他们就占不了湖口工地.他们要先下手,砸你的零七连,抢你的武器库.他们要控制这批东西……"
"我伤害谁了?妨碍过谁了?"
"不是说你干了啥,是说他们压根儿心里就不踏实.大库里的武器决不能让他们得了去.他们没武器还把你七叔打成那样,要有了武器,河这边的几千口子人和工地上独立团的那几个营就难说了……我现在手里有几百个老弟兄.我让他们来先把大库占了.我替你把这批武器保管起来.留住这批枪支弹药.等河那边的人再不来撒野了,等迺政委重新说话算话了,所有的人都懂这一条:不听话还是不行的,我把它们如数交还.一枝枪一粒子弹都不会少你的."
"这不行."
"现在只能这么办了.张满全肯定会带人来冲武器库.你对付不了他.让我来.我先把武器运走……"
"我去找张满全.我去劝他.我做过他的连长."
"他现在手下有好几千人.他不会听你的."
'你带人来,也是抢武器,也是犯法."
"爹不会为难你.等我决定要行动的前一天,我会派人来给你打招呼.你躲出去.你别在现场.你不在场,出什么事,你也不负责任.爹只求你一条,你事先要向大库警卫排的人下个死命令.不许开枪.爹只要你这一条.你能做到吗?"
"干吗要这样……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没时间再说什么'为什么'了……"
"爹,还有今后的七千年……你再掂量掂量……"
"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帮宋团长和迺政委.不能让张满全这小子得逞.你听我的,没错.我来办这件事.你别管了."
"爹……"
"爹从来没求过你.爹只求你这一回,别让警卫排的人开枪.你要爹冲你下跪吗?你不用替你娘着急,她在阿伦古湖里待得也太久了.湖水引得出来,就让她跟着湖水往外走一走.她会愿意的.替阿达克库都克荒原办件大事.老肖家还有指望.你听清了没有?"
第二十八章结局
大约到这一年的六月,太阳里不再有泥黄的汤流溢.马车从几百年前留下的那条古驿道上过,能把在路面上积起的那一厚层浮土扬起七八丈高.最耐旱的沙枣树也开始卷叶.打轱辘转的水车不再打轱辘.水车板晒裂发白,以至要像洋蜡似的被烤化.
那一天,阿拌河两岸的人都冲着零七连去了,好像约好了似的.这些天,肖天放一直在监视着张满全和他的人.他原先获悉的"情报"说,张满全要到后天才会有所动作.没想这小子鬼,突然提前.等肖天放得知后召集人去追赶,张满全和他的人,发动了十三辆卡车,已走了两个小时.等肖天放的人赶到,那十三辆卡车上的人已团团围住了武器大库,砸开了大库的铁门,正往卡车上搬家伙.张满全还有一招更毒更鬼一一他让他这十三辆卡车全打着肖天放和哈捷拉吉里镇"红色兵团"的旗号.张满全蒙过了零七连的哨兵.认出他们不是哈捷拉吉里镇的人的,恰是肖大来.但为时已晚.他们把车直开到大库门前,一跳下车就分出两百人来对付警卫排——每五个人去围住一个战士,把他们全都分隔开来.一手拿着红宝书,一手拿着土制武器,高喊"人民军队爱人民","枪口要对外,胳膊肘朝里拐"、"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在这种鼻子尖对着鼻子尖的情况下,警卫战士无法开枪,也不忍心开枪.
那天,老连长不在连里.肖大来有意支开了老连长.自从父亲来谈过以后,肖大来似乎已意识到,一场大的劫难在所难免.这个聪明的年轻人能同时看七八本十来本别人看不懂的书,但他却怎么也闹不懂,人和人之间为什么一定要闹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地步.为了让自己和对方都活着,并且活得更好,有什么谈不通的?为什么一定要强迫?为什么只能让一派的人活得好?他往后退.他想去调更多的战士来劝阻张满全的人.他让连里的另一位干部赶紧向宋振和报告.希望团里派人增援——不是枪击,而是赤手空拳来阻拦这些试图把武器大库搬走的人.他大声对从哈捷拉吉里镇赶来的人喊道:"你们就别往上涌了.你们别插手了.往后退."但没人听他的.从哈捷拉吉里镇赶来的正是那几百名老"力巴团"的人.他们在肖家那老板房里被憋屈得太久了.他们已经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没这么奔跑喊叫了.已经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没有人敢于或愿意向他们委以如此重任.他们已经有太长太长的时间没在这样一种人际争斗的舞台上出现过了.他们感激肖天放.并不在意今天究竟要他们保什么、打什么.保什么都行,打什么都行,只要允许他们去保去打,就高兴.他们没向大库冲.他们似乎得知内情,知道大库里的武器已经分解保管.重要的精小的零部件,如枪栓、撞针之类的,已从枪上卸下,埋在另外一些更隐秘的地方.张满全他们冲进大库能扛走的,充其量也只是一些铁"烧火棍".他们知道另有一些值勤用的轻重武器,完整地保存在战士家里.主要是班排长和党团员的家里.它们是准备上级下达紧急出动令时使用的.弹药和枪支都在一块堆存放着.肖天放手里有一份零七连全体班排长和党团员的名单.有一份手绘的地图,标明这些班排长党团员家的位置.肖天放没下车.留守在领头那辆车的驾驶室里."力巴团"的那些老人凭借着这名单和地图,很快便搜出了第一批武器.他们以满头灰发的老人的面貌出现在战士家中,战士和他们的家属不防备.当他们凶神恶煞地翻箱倒筐时,战士和他们的家属上前阻拦却已来不及了.开始厮扯、推操、扭打……并且响起了枪声.事后组织了六十人的专案组,挨个儿地调查了一年多,也没查清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才第一个扣动了扳机.但查清,第一枪没打着人.因为所有的证人都证明,第一声枪响过后,自己没看到任何伤亡.但紧接着发生的事,却使肖天放、张满全后悔不已.枪声一响,所有的人都乱了套.张满全的人听到枪响,以为零七连战士开枪阻击.他们已经发现抢到手的武器都是些不能使用的"残废",便慌慌张张抢了些手榴弹、炸药包、信号枪、老式扁刃刺刀、工兵铲、武装带往外冲.有几位还抢了两副马鞍、颠啊颠地往外扛.有一位沉不住气,便向响枪的地方扔了颗手榴弹.据事后的调查,正是这颗被抢的军用手榴弹造成了现场的第一次流血.炸死零七连三十五岁的司务长一名、抢枪的中学生两名、罐头厂工人一名,炸伤多人.大来紧着喊:"别开枪,别开枪——"向正在流血的地方扑去.连部的两个文书和上士拼命抱住了他.这时,最沉得住气的是肖天放带来的那帮子'为巴团"老人.他们手持可使用的武器,封锁了所有通道,命令张满全的人"放下武器".他们看到张满全那边有几辆卡车已经启动,有不少人带着武器正往卡车上爬,想突围.他们开火了.对准车头.就是一个清脆的点射.哦,久违了,七点六二口径的转盘轻机枪.第一辆车上的司机被打倒,车一下折进路沟.第二辆第三辆紧跟着撞了过去.车上的人有的被砸死,有的在跳车时别断了腿.有一个中学生抱着七八颗手榴弹,手上抓着一个,已经把拉火环套在自己小手指上.奔跑中,那个手榴弹掉在地上,他慌忙去捡,手榴弹把他自己的双腿胸部脸部炸得血肉横飞,临死前还喃喃着:"要捍卫……捍卫……捍卫……"手榴弹不断地炸响.枪声更密集.已分不清哪是向天鸣枪警告,哪是自卫还击.在事后的调查中,所有开枪者都申辩,自己是向天鸣枪.但验看各处的弹着点,几乎都在房檐下面.还在各家各户的窗棂格上查到了难以计数的弹着点.两个"力巴团"的老人,各抱着一挺机枪,简直打疯了.他们痛恨抢枪的人.他们当了那么些年的兵.他们懂得,一个老兵什么都可以丢,只有一件东西不能丢:枪.老兵的命根子.肖天放对他们说,是来保护这些枪支弹药的.他们并不认为自己也是来"抢枪"的.现在他们就要教训那些抢枪的混蛋."我叫你们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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