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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你们跑!"连续的点射,穿越手榴弹爆炸所溅出的碎片、浮土.硝烟,把整个零七连搅成了一锅血汤.但等肖大来组织战士,包围那两个打疯了的"力巴团"老人,已经有七辆卡车被他俩打歪倒在场院路沟地客口和猪场边上了.这两挺机枪剿杀了三十二个抢枪者.二十四个死难的中学生中,九女十五男.肖大来三次向这两个老人喊话.不知是耳背,还是真打疯了顾不上.他俩不回答,只是在喊:"狗日的,我让你们来欺负当兵的……狗日的,我让你们来欺负当兵的……"继续向四处作鸟兽散.慌忙钻进近处苞谷地里躲藏的抢枪者射击.这两个鼻子尖削、颧骨高耸、两眼发直、嘴角挂着傻笑的上一代老兵,太熟悉手里这种打四十年代起就在中俄边界一带流行的七点六二口径的转盘机枪了.快二十年没人让他们摸过它们了.太痛快了.在这种情况下,大来只好下令开枪.命令零七连的四挺机枪同时向这两个老人开火.第一批点射击发过去后,天底下突然静寂下来.只见他们陡地从隐蔽角站起,摇晃着依然健壮瘦削的身子,向射击他俩的阵地转过身,满脸惊愕.经验告诉他们,扎进他们身体的子弹是一些老练的机枪手、一些训练有素的士兵击发的.他们睁大了眼,慌慌地喊了一声:"别打……我们是帮你们的……帮……"但没等他俩再喊第二声,第二批点射的几十发子弹又一起噗噗地钻进了他俩突然瘫软下来的身体里.然后,各排排长带领战士围住那些来不及外逃的抢枪者,一边叫:"放下武器,还你生路"、"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人民的军队,就没有人民的一切",一边朝天鸣枪,从碧油油育蓬蓬密不透风的苞谷地里赶出他们,生获九百二十六人,还跑掉了一些.
鉴于从生获者手中抄到零七连班排长党团员名单和住房平面配置图.上面认定此次抢枪为里应外合.名单和地图都出自副连长肖大来的父亲肖天放这一边的人手,于是三天后,肖大来以第一号嫌疑被拘捕审查.甚至有人怀疑,那两个打疯了的"力巴团"老兵痞也是他暗中指使的,尔后又让人杀人灭口.当然,相信这话的人不多.最反对这种说法的便是宋振和.但他也不能不让大来接受审查.肖天放、张满全都被拘捕到案.设立专案学习班.总有四十多个抢枪骨干分子,被勒令扛着自己的行李铺盖卷儿,到学习班报到.学习班设在原木西沟党校里.三个门岗.四周一圈另设了四个游动哨.所有在学习班接受审查的人员都不许交头接耳.上厕所得喊报告.有人跟着.肖天放跟专案组的每一位'首长"谈,谈得嗓子出血,声带撕裂."放了我儿子……杀我.我该死.我儿子跟这件事没关系……那些名单和平面图是我偷偷去弄来的……我儿子正经是个好军人……他反对抢枪.他叫我别这么于……我也是想把阿伦古湖引出大裂谷.阿伦古湖在那一抠抠儿眼里待得太久了.我想叫它走动走动.没别的想法.太久了.放了我儿子……杀我……杀我……"
肖大来被单独拘禁在木西沟一个已经有六七年没再关过人的老看守所里.这是一个扁狭的院子.四间单人监禁室面对一堵既厚又高的土墙.墙头上有哨兵游动.被拘在这儿的人,会产生一种掉在井筒里的感觉,看不到很大的一个月亮浮上来,红红地搁在那汪得儿大山细碎平缓青紫黑蓝冷寂小风飕飕的山脊上.
案子拖了一年多.学习班的人在木西沟种了两茬水稻.像肖天放那样年老体残的,不下水田,加工莫合烟.这一年多,他悔恨得把什么都忘了.夏天忘了脱棉袄,下雨忘了披麻袋片,上厕所忘了带手纸,拉完了,抠一块墙上或撅几根苇柴擦擦.集合点名完工,都会忘了回宿舍.场院里走得光光净净,只剩下他自己,木呆呆地看那树顶上红红的大月亮.他知道被单独拘禁的儿子看不到它.他冲着月亮,低声叫:"儿子……"但是,学习班和专案组的每一位首长他却记得清清楚楚,一个也不会混淆.他们吩咐他干的活儿,每一件他都干得利利索索,漂漂亮亮.他愿意用自己的大拇指给人垫床腿.他只求一件事,让他见儿子一面.但按规定,这是不允许的.各国的法律都一样,在正式开庭前,除辩护律师外,案犯是不能与外界、特别是有同案犯嫌疑的人接触的.而在那会儿的木西沟,还不存在辩护律师一说.肖大来只有孤单单地待着.过了许多年,人们重新回忆,只想起,在这段时间里,迺发五曾去看望过肖大来.当时已经传出风声,迺政委要重掌木西沟.人们又在筹划把那条拆毁的木板人行道重新铺架.朱贵铃整理生产科以往的卷宗.管理处机关食堂一天里做了三回油烙千层饼和那著名的"蚂蚁上树".这是一道迺发五最爱吃的菜点.但那天迺发五没去食堂,甚至都没允许家里人去食堂.不去凑这份热闹.再不能凑这种热闹.当然,他也没去责备制造这种热闹的家伙.他不想再在无谓的小事上伤害人.他只想集中精力办好最后一件大事,把那十六个农场建起来,把阿伦古湖水充分利用起来.他不相信所有那些关于阿伦古湖和大裂谷的传说.如果听信"蝼蝼"叫,那么,阿达克库都克荒原只配流放重刑犯.任由沉重的木轱辘来回碾压.禁卫军老去.风雪堵住窗户和烟筒.但事实上,这些年他已经跟阿达克库都克较量了多少个回合.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片荒原.能把尚月国卷走的洪水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他相信.他希望不要过分追究零七连事件中各方当事人的责任.他希望他们都到引水工地上去.他把肖大来带到索伯县城关镇煤场.让他听白老大拉的弦子.他要肖大来说一声,阿伦古湖水能从大裂谷里通过,肖大来的话,能对湖边四镇十八乡人起作用.四镇十八乡的老人都还记得当年他们怎么驱赶大来的亲娘,他们总有那种感觉,肖大来嘴里的声音,不只是他一个嘎娃子想说的.也许还有他那个亲娘的意思在里边.他们说不明白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他们却怎么也除不掉这种感觉.
肖大来在白老大面前只是不说话.只是听着那断续嘶哑的弦子调,白老大一直拉到煤场的煤堆全变成稀汤绕着煤场流淌,他颤颤地愿意为迺发五拉弦子,但又不愿开口.迺发五本想请白老大再劝说肖大来几句.后来看到,再不走,那煤浆汤全涌进小屋,或许还能淹去长桥的木桩,便让人把肖大来带回看守所.
迺发五说:"你还年轻.阿达克库都克有你干的事.我不会让人跟你过不去的.我最小一个孩子的年纪都比你大了.我没那兴趣跟你说瞎话.许多人不懂我的心思,在汪得儿大山面前,在阿达克库都克,交手的双方只能是所有想在这地方待下的人跟不想让咱们好好往下活的荒原.人和荒原……你在哪一方?你是人!跟着我!我知道你们肖家!当然,没有你们肖家,我也要收拾净了这荒原.我也是为你们老肖家着想.别太固执.我再说一遍,我只说一遍,你听着……"
肖大来不做声.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年轻过.
后来,军法处的人不断提审大来.他依然是不开口,听着训斥或开导.只有一次,主审者痛心地说,肖大来,你才二十一二岁,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你还很年轻,天大的事,说清楚了,总还有出头的那一天.他忽然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主审者,反问:我年轻过吗?你们觉得我年轻过吗?看守们经常听见从他屋里传出啪喀啪哒的甩打声.发现他屋里四处的墙皮老是脱落.有时发现凳腿被绞断.他吃得越来越少.水喝得却越来越多.他常常昂起头,炯炯地注视人群背后那片空旷落寞.他打量人的神情,也越发陌生,甚至有些凶狠.
又过了两个月,春天来了.阿伦古湖岸坡上杂草丛里的芦笋尖冒出小小的红芽.晃动的湖水开始从冰缝里送出一个个青黑的气泡.最后一场暴风雪冻死了和什托洛盖牧区两千三百只羊羔和五百多头勉强过了冬的老骆驼.它们聚集在老风口下的大洼坑里集体倒下,人们赶快背着破麻袋,掂着生锈的剪刀,抢着剪下它们身上最后那点驼毛卖钱,还有它们集体穿越灌木丛林,被铃铛刺、棘棘棵、铁爪扒勾住的那一团团绒毛.
那天,天放又咯血了.一到春天,风里一带上青草的腥和花粉的香,他总要咯血.大口大口往外吐.半盆半盆地往外端.头一年春天,医生们就断定他过不了今年春天.他不信.他说,听蝼蝼叫唤,还不种地了哩.他说他得活下去,活到此案结束.现目今只有一个人能证明大来无罪.大来与抢枪事件不相干.这人就是他.
又过了一段日子,本来已松弛下来的形势突然又紧张起来,传说上头有话,不管怎么样,也得有人为那几十条人命顶罪.肖天放手里既然拿着零七连的名单、地图,这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可以结案.这消息传来不久,提审肖大来的合议庭工作人员中间,果然出现不少陌生面孔.口气越发生硬.过去同情肖大来的一些看守也躲着他了.有人偷偷告诉他:"你这案子可能要移交省公检法军管会去办了."有人看到迺发五几次走近拘押肖大来的看守所,但又几次退了回来.那几天里,他的白发骤然增多,那咳嗽似的笑声也从他胸膛里隐匿.他无数次地带人从大裂谷里走.用水泥浆重晶粉灌填谷里每一条裂缝.把喷枪深深地插进去.日夜开动高压泵机.他倾听水泥凝固裂缝的声音.他每一个手指都让水泥灰浆腐蚀出血口子.他的头发、脸面、脚背腿弯处都流淌水泥灰浆和血水.他到军法处,希望他们在荒原面前,不要过于计较人的错处.但没人听他.因为那会儿,他还没正式上任.
大来不说话,把两手高高举起,扶住墙.这一向,他老是这样,喜欢扶住墙,低头默坐或默站,不知在追忆什么或深思什么.有时,解开衬衣扣子,把光肚子贴在潮湿冰凉的地砖上,歇息.他总在写信,一封又一封,有时写到天明时分.都整整齐齐地压在褥单底下.这一段,只有苏丛被允许来看过他一次.她是以大夫的身份来替他看伤的.因为他身上,总是莫名其妙地有许多叫人无法理解的擦伤.有几天,从拘禁他的看守所方向,传来大潮般的哄闹声.总有人在传,在那看守所里发现了一条粗得跟水桶不相上下的黑蛇.有好几次他们说已经把它堵在中间那个屋里,门窗都封了起来.四处的墙头上都燃起了火把.出动消防队员和长把的消防斧.从酒厂搬来成桶的烈性散酒.他们准备捉一条醉蛇.但始终没能捉住.他们曾去问过肖大来.肖大来只是怔怔地看看他们,并不回答.他们要走近他,他就竖直了身子,晃动几下,炯炯地盯着他们.他们于是慌慌地退出.
那天,看守们告诉大来,很快将把他移送更高一级的公检法审理.看守们便看见两颗黄浊的冰凉的泪珠,颤颤地亮亮地从他闭起的眼角溢出.看守们交给大来一封苏丛寄给他的信.大来便把这些日子来写的所有的信都托他们寄走,并退下手腕上的那只半钢手表,作邮费.看守们年龄跟大来差不了多少,都是农场的子弟.他们同情大来.等他们寄完信回来,便发现大来不见了.起初以为他躺下了,没太在意.后来又听见那惊心动魄的啪嗒声,有东西在拼命甩打,忙从号门上的窥探窗眼儿里往里瞧,看不见人,床上被窝乱着.一张板凳翻倒在地.屋里黑沉沉弥漫着一股灰暗的潮湿的带有浓重腥味的雾.四处都在响着那种巨物游动的声音,甚至还能听到呼呼作响的喘息声.那声音渐向门口逼近.他们紧张得不敢出气.后来那瞬间发生的事,他们便都怎么也说不清了.有的说,他看见一条亮闪闪的黑影,啪地向窥探孔砸来.那柔软坚韧的圆筒状,他可以肯定是一条大得惊人的尾巴.但有人说,那是人的身躯,是挥动的手臂.是大来那厚实的脊背.有人说还看到他那一头黑亮的头发.有人说,他看见黑雾中有发亮的一对小眼睛.还有人说的确看到了泪珠.甚至有人说那是肖大来求告的眼神.当他们找齐了更多的人,打着手电,屋里除了那腥湿的雾以外,既不见大来,也没见什么"大蛇".但有人突然叫了一声:"它在梁上盘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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