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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外面才传来迟疑的敲门声,她望了望镜里的三郎,看他点头,才稳声让人进来。
太安静了。
丫头嬷嬷都肃穆得不得了,连她从娘家带来的两个丫头大气也不敢喘的杂在众人中,跪了一地人的道喜,却没什么喜庆味道。
她点点头,让两个丫头散道喜荷包,并且温顺的由着嬷嬷帮她梳妇人髻。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透过镜儿,她可以看到三郎在她身后的长榻看着书等。冬日昏暗,依着烛光映红脸庞,明明美容颜,看起来却像是传奇话本儿走出来的哀艳女鬼。
若不是还会翻书页,真一点点活人气都没有。
有些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芷荇想。但这不对劲,在她随着三郎准备拜见公婆时…更扩大了。
门帘外明明听到欢声笑语,热炭似的暖洋洋。但丫头进去通报后,突然停声,又是一片安静。
然后丫头出来唤他们进去,在悄然中,公婆严肃的接过她的茶,严肃的赏礼,再跟大伯二伯和妯娌厮见,也是一派肃然…甚至有点敷衍。
她未嫁前就知道她的大伯是庶子,二伯和三郎是嫡子,而且是双生子。果然两人极为相似,但谁也不会认错…若说三郎是乱葬岗上沈寂的月,二伯就是端午正阳。像是双生子里把生气给占尽了,显得三郎分外黯淡虚无。
之前觉得京城冯家长房人口简单,现在却觉得非常不简单。
意外的,公婆没有留饭,也免了他们晨昏定省,说大冷天不必这样来去,就让他们走了。
三郎起身一躬,芷荇也福礼,跟在三郎后面。才踏出门口,原本安静的厅堂,不知道大嫂说了什么,一阵轰笑声传了出来,喜气洋洋的。
走在前面的三郎脚步微顿,却又不缓不慢的往前走。
慢慢的,又下雪了。随行的丫头嬷嬷打起伞,三郎却把伞拿过来,独自前行。
雪渐渐大了,天色阴暗,只有三郎赭红的袍子隐隐约约,看起来非常孤独。
深院月 之三
这样的下雪天,回到自己院子已经冻了个不轻,结果大厨房送来的饭菜也已经半温不热了。
这样滴水成冰的天儿,再压上一肚子寒气,可了不得。但三郎漠然斯文的吃了起来,他一举箸,丫头嬷嬷都退个干干净净,她陪嫁的两个丫头一脸尴尬的被嬷嬷一起拖出去。
「…三爷,咱们院子似乎有个小厨房?」芷荇试探的问。
「没有厨娘。」三郎漫应,顿了下,「妳若不惯,让人来把饭菜热了吧。」芷荇苦笑了,好似她很娇生惯养似的…又不是没有小厨房,能免病就尽量免了,何必自找苦楚?
但她还是叫了人,把汤热了。而且叮咛晚饭也要热过再送进来。嬷嬷嘀咕,「三爷这么多年都这样儿吃,也没见吃坏。」其他仆从不以为意,但陪嫁过来的吉祥如意两丫头已经变色了。赶紧上前捧了汤,陪笑着,「姑娘什么话,这是奴婢该当的事。」已经梳上妇人髻的四姑娘,只是抿了抿唇,温和的对她们笑笑,没多说什么,只是瞥了那个嬷嬷一眼。
吉祥和如意用一种「妳已经死了」的眼神,很怜悯的看了看那个嬷嬷,赶忙忙的去热汤。
听说还是姑爷的奶嬷嬷呢,忒没眼色,欺负姑娘面嫩?不知道多少以为姑娘面嫩的姨娘折在姑娘手里,被整治得有苦说不出,更不要提一些自仗身分的骄奴傲婢撞到姑娘手里…四姑娘眼里只有家法,可没有人情这回事。管你是谁的人,就算是皇帝赏的,依法处置,半个板子也别想少,该卖该荣养,逃也逃不掉。
十三岁帮着继夫人管家到十八,威严该有多重啊!可人家就是娇小脸嫩,温温柔柔的,看起来忒好欺负…等脱了好几百层的皮才后悔,已然太晚。钝刀子割肉最是疼,这些人还不知死活。
她们俩个乖觉的赶紧去热汤,顺便炖了个嫩嫩的鸡蛋羹。可惜厨艺就会这么多,但表表忠心总是没错处的。
结果三郎诧异的喝到了热汤,还有热烫烫的嫩鸡蛋羹。暖食入腹,他那种逼人的死气褪了一点儿。
饭后原本要去书房,但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又踱入暖阁,芷荇正坐在炕上绣花,看到他又回头,就要下来,他摆了摆手,自脱鞋上炕,和芷荇隔一个炕桌,默默的看书。
天色越发昏暗,芷荇有些担心的看看桌上明灭的油灯,沈吟片刻,唤吉祥进来,让她去取她惯用的灯。
那是个铜灯,内面打磨的铮平,跟镜子一样。只是点根蜡烛,整个敞亮起来。
好精巧事物儿。三郎死寂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但到底是娘子的嫁妆,他不好多问,只是低头继续看书。
那是一本山水杂记,文辞倒罢了,只是内容清新可喜,记录了许多远山近水的见闻。只有沈浸其中时,他才能够暂时的脱离一切,贪到一点忘却的平静喜悦。
芷荇悄悄的看他,终于有点活人味道了。只是那本山水杂记很是平常…最少跟她陪嫁过来的十大箱书比起来,寡淡无味。当初她慕名看过以后,很是失望,没想到三郎把书都看软了,封面还起毛边。
或许夫君…不像她想象的那么活死人?
冷不防的,三郎突然打破平静,「妳认为,泰山之重的死法,该是怎么死?」芷荇差点把自己指头戳了个透,缩手得快,不然这个荷包就毁了。
…夫君,您问啥不好,偏用这种鬼气森森的声音问孔老夫子都「未知生焉知死」敷衍过去的问题?
她想要不要学着敷衍…终不是正途。要绑在一起一辈子,虚来假去,日后麻烦才多,不如干脆的摆开来讲。
所以她正色,「男子如何,妾身不知。但女子当为儿女赴各种死,在所不辞。」「哦?」沉默了一下,芷荇压住涌上来苦涩的凄凉,稳声道,「吾母仅育妾身一女,母难时几乎身死。却为了妾身…忍死十二年,以虎狼之药延命,不啻日日服毒,其惨状难以尽数…」上数了外祖母、外太祖母种种,「生不如死、忍死、为儿女而死。这才是女子死的泰山之重。」一室死寂。三郎冷冰冰的眼珠子像是铸在她脸上,她一抬头就被震慑住,动都不敢动。
「若儿女杀人放火,妳又当如何?」他薄薄的唇吐出这两句,却有种幽冷阴森的意味。
我的儿女怎么可能…她很想这样回答,但还是细细思索了。
「有冤抵死申冤,若真做下这等事…自当交予国法处决。」她咬牙,「待其他儿女成人,我自寻条麻绳干净了了。教养出这样的儿女,最该死的就是我!」碰的一声,炕桌上的东西都跳了起来,不是她身手还行,扶住了铜灯,不知道会不会惹出火灾啥的。
「三爷?」她颤颤的问,「您手…疼不?」这么使力的砸在炕桌上,不痛?
三郎没有回答,眼睛像是窜着火苗,像是突然活过来…但也更像诈尸。
我说错什么?不同意也没关系呀,大伙儿好好说,何必这样生气…但也就一会儿,火苗很快的熄灭了,宛如灰烬。他笑了一声,听起来让人内心发冷,「妳打听得倒细,也算上心了。」就不再开口。
芷荇闷,很闷。我打听啥了我?是有什么可以给我打听的?我入门才一天哪,连跟丫头讲私房话的时间都没有,我是能打听啥?
三郎依旧寡言,还是那副漂亮的活死人样。但他七天婚假,日日跟芷荇待在一起,他看书,芷荇做女红。有时候眼睛累了,就望着虚空发呆,很少跟她说话,也不曾再碰过她。
不过,不再那么冰冷,也不拒绝芷荇的服侍梳头。晚上睡觉时虽然还是面着墙,但会靠着她一点,睡醒会无言的发现,他依旧面墙蜷成一团,却紧紧的靠着她的手臂。
她摸不准三郎的意思,这算…不讨厌?
可三郎销假要上朝时,芷荇递出她这几日做好的荷包,很雅致的春兰秋桂。见他随身带着的荷包已经有些陈旧了,她觉得还是替换个比较好。
他眼珠还是冷冰冰的没有情绪,却接了过来,把旧荷包的杂物儿往新荷包一倒,然后把旧荷包给她,「收着。」这人,就这么站着不动了。新荷包搁在桌上,旧荷包在她手上,该出门了,可这人杵在那儿。
三爷求你了,有话直说不要跟我这么打哑谜好不?我嫁人也是头一遭,没经验啊!她真欲哭无泪了。
灵机一动,她先搁下旧荷包,然后将新荷包系到三郎的怀里。连笑也没给人笑一个,只是等她系好,抚平衣襟,罩上披风,他才点点头,走人了。
才跨过门坎,三郎又回头,迟疑了好大一会儿,才说,「若晚回,我让小厮回来告诉。」「是。」她还想送,却被三郎撑着门挡住。
「冷,别送了。」然后就走了。
…这真的是,不讨厌,对吧?
她觉得太阳穴有点儿疼。
深院月 之四
她是腊月初一出嫁的。但三朝却没有回门。
这是她老父说的,「天寒地冻的,四丫头让我宠得娇弱。横竖年在眼前了,初二回娘家一起做回门就好,何必折腾四丫头和姑爷?」说是说得挺好听,可也就表面而已。
她老爹巴不得她永远别回去,省得看到这个孽女就搥胸顿足的肉疼。
其实他有什么好肉疼的?芷荇漠然的想。她带过来的嫁妆,全是她娘亲之前的嫁妆,还被吞吃了不少,她老爹一文也没添,聘礼倒是毫不客气的全收下了。
要不是母家舅舅在娘临终前托管一半,指婚后上门吵闹拉扯着要面圣打御前官司,争回一半的一半,真都在她老爹手里,她早就净身出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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