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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可笑,别家都是继母惦记前人子的嫁妆,想办法克刻,许家门风格外不同,乃是亲生父亲把着不放,口口声声骂她不孝,要告她忤逆。
从不想,母亲先天不足秉性娇脆,样样坦白讲了,年少时的父亲还不是央着告媒娶进门的。哄骗了母亲嫁妆的田产管着,手头有钱了,一个两个什么阿猫阿狗都拉进门…理直气壮的指责母亲不能生育,需要开枝散叶云云…拿发妻的钱买小老婆,好有出息。她长大些知事了,常常这样讽刺的想。
结果倒好,那些小老婆倒是开花开得勤快,在她前面就三个姊姊。后来母亲怀了她,差点产死,还是个女儿。后面还是两个妹妹,一家六千金。
说好的开枝散叶呢?
母亲早心灰意冷,只死死倔着一件事。她的女儿还没长大,傅氏嫡传不能断在她手上,嫁妆不能便宜了那个狠心的狼人。
没有嫡子?对不起许家祖宗?谁管他。许家子孙还狼心狗肺对不起她呢。有嫡女就行了,她不能对不起傅氏太祖奶奶,让母传女、传了两百余年的傅氏嫡传断在她手上。
这些话,芷荇的娘从来没告诉她,连对父亲一句怨言也不曾对她说。但她又不是傻子,从小冷眼看到大,难道还看不破看不穿?那她还敢说自己是傅氏嫡传?
她一辈子温柔婉转,只在十二岁发过一次飙。那时母亲已经撑不下去了,老爹自己没脸皮来讨,唆使了五个姨娘来吵闹分嫁妆。
母亲已经不能言语,却也无视那些吵闹的姨娘。只是眼睛眷恋的看着她,满怀不舍和怜惜。
她终究要让母亲放心。
低声跟娘跟前的李嬷嬷细语几句,李嬷嬷愕然,都忘了哭。「…四姑娘?您是说,戒尺?」「戒棍。」芷荇沈下脸,「跟本家请来的戒棍。」许姓虽上不了世家谱,在当地依旧是大族。在本家说话,族长最大,辈分不够、三品官以下,别想跟族长坐着讲话,乖乖站着吧。她老爹一辈子最大愿望就是干到三品官,告老还乡,可以跟族长坐着讲话,最好将来还能当上族长。
这个家什么都大不过本家请来的戒棍。
李嬷嬷狠狠抹了把眼泪,「四姑娘,奴婢这就去!」说是戒棍,事实上就是漆了黑漆的扁担,竖起来比当时的她还高,打人可疼到骨髓。
她把着戒棍,恶狠狠的痛责了一顿「嫡在长之前,妻为妾之主,礼法有别,上下有分」,就舞着戒棍把五个姨娘和三个姊姊痛打了一顿,连冲进来想阻止她的小厮都让她一路打出二门之外,「内外混杂,这家上下没天日了!」,娇喝着管家依家法惩处,让她查到徇私,要不自请卖出,要不来领她的戒棍。
后来老爹看闹得不像,过来要刮她耳光,谁承想,怎么也打不着。气得直骂她不孝,还扬声说她撞邪了,要高人来除祟。
「爹,您请!」她冷笑,「今天有谁来,我就让他仔细看热闹!一笔写不出两个许。我两个姊姊还没出嫁,两个妹妹还没订亲!哪有我一个人撞邪的道理?满屋子姨娘庶姐,为什么都在主母那儿吵闹哭嚎?明明就是许家都撞了邪!我不怕,大不了我出家去,还一跪一叩到本家族长爷爷那儿请出族谱!」她冲着一旁的庶长姐冷笑,「您都嫁出门子了,还来插手许家事…我倒是去亲家公那儿问一问,有没有这么个庶长姐来胁迫主母、欺压嫡妹的道理!?」庶长姐本来眼睛一瞪要过来掐她,结果她把戒棍一顿,磅的一声砸碎一块青石砖,庶长姐腿软的跪下来,被打过的脊背又一阵阵的发疼,呜呜哭着求饶。
她扬长而去,在母亲床前,一桩桩一件件,说得仔仔细细明明白白。
母亲满意的听着,点头,却又有点遗憾,只有气音的说,「怪我身体不好,没把武艺学全…只能让妳不被欺负去。」「娘,我会参透所有典籍,教出一个最杰出的傅氏嫡传。」她慎重的发誓。
母亲点点头,眼神有些散了,「不会让傅氏断在妳手上。这样,我就能安心去见妳外婆…和傅氏太祖奶奶了…可惜我看不到我儿风光大嫁…妳老爹的表情一定很有趣。」几天后,母亲就安然的去了。
她什么也没管,只是操办丧事。父亲来找她吵闹,她不耐烦,把管家钥匙和账本全扔给老爹。
除了灵堂,整个许家开始鸡飞狗跳的日子,她只管母丧。直到出殡,行尽女儿和儿子该尽的一切孝仪,回院子闭门守孝,管他家翻宅乱。
一年后,继母进门了,是个比她大三岁、娇怯怯的富户庶女。她真不知道父亲能这么好色无耻…把个这么小的姑娘弄进来。庶长姐还比小继母大半岁。
这样的小姑娘哪里斗得过在这后宅掀风作浪的姨娘们?摆弄不好,急得要上吊。
父亲万般无奈,只好来求她,芷荇连眉毛也没抬一抬,只是念经。气得破口大骂,听到的只是一串木鱼声,吵得他头都痛了。
最后是上吊不成的小继母哭哭啼啼的来找她帮忙。这次她倒是见了…让个孕妇在外面哭总不是办法,好歹都是个嫡,她早晚要嫁出去,帮继母总好过帮老爹。
谁知道她老爹的确不是个东西,就敢把她的婚事一直拖下去,硬生生把她拖到十八,大概指望拖到成了老姑婆,她亲娘丰厚的嫁妆就能全入了她老爹的口袋里。
小继母急得无法,只是哭,反过来这个前人女还得安慰她。芷荇也知道,小继母已经使遍媒婆了,无奈她老爹咬死一概摇头。
谁知道她爹横,老天爷比他还横。晴天霹雳,皇上指婚了。
这下舅舅们终于有个好借口来闹,嫁妆单子丰丰满满,故意弄到许家摆着让她老爹垂涎三尺兼搥胸顿足,无奈都是镖客虎视眈眈的顾着,半点由不得他插手,比防贼还严。
他爹发狠,连个人都不给女儿陪嫁,还是继母死说活说,还把幼弟抱出来哭,「没荇儿当初看出来帮着稳胎,你这独苗也没了。」这才勉强让吉祥如意陪过来。嫁到这样的世家豪门,只有两个丫头陪嫁,他爹真是独一份了。
但她还是觉得挺解气的。虽然冯家看起来就是个龙潭虎穴…但能风光大嫁,成全了她母亲的愿望,她也甘愿去闯一闯。
…………只是她暗暗沉着要好好应对看似不好相与的一家人,结果嫁了个活死人似的夫君,和发配边疆似的清寂院子,宛如鼓足劲却一拳打在棉花上,好不难受。
突然从「忙碌到要发疯」,直抵「闲到只能整理嫁妆」,她望望院门的「修身苑」,想起那十大箱里头的某一本传奇本儿讲的故事…这匾额改成「活死人墓」,还真是切题得不得了,毫无违和感。
深院月 之五
她还以为自己只是想想,没想到如意的半声尖叫让她赶去后哑口无言。
一个空房子里,端端正正摆了个棺材。她是亲手办过丧事的人,所以最初的一惊过了,仔细瞧就知道是个空的。害怕也不管事儿…不如…掀开棺材板,果然是空的。
环顾四周,越看越不得劲儿。这未免也准备得太齐全。齐全到只差个死人入棺,就能完全不失礼的出殡了。
越来越觉得真的挂个「活死人墓」才是正解。
她还在皱眉沈思,外面老嬷嬷高声大骂起来,「妳这两个小蹄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自己是个什么下贱东西,随便就敢进来?是谁给妳们狗胆这样胡闯乱撞…」越说越不成体统了。原本想,这个徐嬷嬷好歹是三郎的奶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想让她太难看。但她进了门,却推三阻四不肯交钥匙和账本,还是惊动了三郎出来,用冷冰冰的眼珠子瞅着徐嬷嬷,才让她胆战心惊的交代了。
当中亏空,原本就不欲计较了…新妇进门总是要腼腆温婉些。
果然还是松不得。腼腆温婉还是雪堆里埋着便好。省得人家指桑骂槐,明面骂她的丫头,暗地里骂得却是她。
芷荇走出去,定定的看着徐嬷嬷,浅浅含着笑,「嬷嬷做什么发这么大火呢?」冯家规矩,服侍过长辈的老仆和奶过少爷小姐的奶娘,身分竟比小辈尊贵些。也就这等世家豪门讲究什么仁善体下、爱屋及乌,倒是惯出一些二等主子横行霸道的。
徐嬷嬷草草蹲礼,膝盖还没弯就直起身,瞪着眼嚷道,「三爷千交代万交代,这屋子是谁也不准进来的!三奶奶也不要护着娘家人,坏了规矩以后您还怎么在这院子直得起腰…」芷荇眼神又淡了些,「那徐嬷嬷跟我和两个丫头交代过这规矩么?吉祥?如意?
」「回三奶奶,徐嬷嬷从未交代!」这两个丫头虽然惊魂未定,还是异口同声了。
徐嬷嬷哑了半晌,强辩道,「可规矩就是规矩,不是说句不知道就完了!若都这样争起来,这家早就乱为王了…」「说得是。」芷荇淡淡的,转头跟吉祥说,「瞅瞅,这才是大户人家的家风,一个奶娘都能点着主子的鼻子骂。多见识见识,咱们小门小户的真见不到这样的。
说来真是尽信书不如无书…原来坊间刻的圣贤家训,咱们许家祠堂的家法,都是蒙咱们这些小户人家的。」她眼角瞥见了个婆子小心翼翼的跑出院门,却也没理论。只是冷笑一声,「吉祥如意,妳们俩去把徐嬷嬷住的屋子给上了锁,千万别丢了什么东西。徐嬷嬷年纪这么大了,还在这儿操劳,外人知道了,不知道怎么说咱们三爷呢…也该荣养,享享儿孙的福气了。」「妳敢!」徐嬷嬷扑了过来,还是旁边的丫头嬷嬷惊醒赶紧把她拉着,可不要闹出个什么…徐嬷嬷自为王惯了,三爷又不理论,越发贪瞶,他们可没落到什么好处,也没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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