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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的人群嗤嗤地发笑,裘奶奶简直气了个倒仰,一提钱,嘴头倒也灵光起来,“呸!什么摆酒、什么碰和?哪个来做你们这野鸡窝子?”
“奶奶这话可就是现背着牛头不认账了。”青田手一翻,沿着廊道四周挨个点过去,“对霞、蝶仙、凤琴、照花,”又回手朝自个的心口虚虚一揿,“段青田,怀雅堂一共五位倌人,大早上起来头没梳脸没洗的全在这儿陪着奶奶,奶奶一个人叫五个条子,可是大主顾。姐妹们全指着奶奶的恩赏好过节呐,奶奶这会子倒说没有?”
怀雅堂五女,哪个没有个三言两句?蝶仙与对霞眼见大姐竟横遭上门辱骂,早按捺不住,存心地手帕乱招,你唱我和道:“奶奶,您可不亏,我青田姐姐是花榜的状元,新来的照花妹子也有个别号叫‘小魁首’,她们俩一个本堂局酬金都没有下百的,还不算另赏的金玉珠翠,就是我们几个不争气的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统共加起来才收奶奶您三百银子,就是二等茶室也没有这个价儿。”
“奶奶,您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们上午从不接客,今儿也为奶奶破了例了。我劝您呐,痛痛快快拿钱来,再这么啰嗦一阵三百可打不住。要想赖账啊,那也不能,您出去打听打听,甭说御史夫人,就是御史本人,叫了局不给钱也没有这个理。”
裘奶奶放眼望去,只见一张张妖精似的小白脸,脸上生的全不是人嘴,而是一张张利喙,把人啄得是体无完肤。吭哧半天,憋出了累累汗珠,全亏身后的一个老妈子自告奋勇,拉开了嗓门替主母解围:“你们这帮骚野鸡少瞎叫唤,我们奶奶啥辰光说做你们的生意?凭啥要给你们银子?你们这是讹诈!”
“对,讹诈!”裘奶奶全然已忘记自己原是来堵门讨债的,只顾着辩驳绝不曾欠得烟花账,“说我做你们的生意,我同你们一样是妇人家,拿啥做你们的生意?空口无凭!血口喷人!”
青田把一脚上的彩缎荷花鞋在地下蹭着,歪着嘴角笑,“那我就懂了,自来我们这儿出入的不是客人,就是倌人,奶奶不是来做我们生意的,必是自己要当倌人做生意喽。”
裘奶奶这一惊非同小可,直戳出眼睛跳起来,“放你娘的屁,你才当倌人做生意呢!”
楼上楼下全笑。青田毫无血色的素颜上浮生出尖刺的笑意,如一株野忍冬,“我正是当倌人做生意的,这里其他的倌人全叫我‘姐姐’,如今奶奶来了,我也有一位老姐姐了。”
“啊啐!哪个是你这野鸡的姐姐?”裘奶奶眼鼻贲张,手脚乱颤,“好,算我晦气,我斗嘴斗不过你,今儿且饶你一遭。可你也甭得意,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祥妈,走!”
青田的眼中似楔着铁钉,抬起下颌来冲着对面的蝶仙和对霞扬一扬。二人即刻领会,对霞抢几步过去,撼过了肥美的身子挡住楼梯口,“嗳,奶奶,咱话还没说清楚呢,您不能走哇。”
“是啊奶奶”,蝶仙拿手肘抄住另一头的门廊,斜抻一脚,亦亮出一只鹦哥绿的凤翼鞋,“您到底是客人还是倌人,这事儿还没弄明白呢。您若是客,留下三百银子,利索走您的,欢迎下回再来。若是倌人,那可不能走,等着我们掌班妈妈回来还要同您议价儿做名牌呢。”
小一些的凤琴自来是个跟屁虫,也钻了出来,一口尖酸的语气模仿得极地道:“奶奶,一句话,要么留钱要么留人,总之没有白进这门儿的。”
第39章 迎仙客(4)
裘奶奶一听真格要钱,比戳了她的心还难受,呲里哇拉地嚷起来:“哪来什么钱?我没钱,让开!”意欲硬闯,却被蝶仙几个带领着丫鬟封住了去路,个个是风骚泼狠、张牙舞爪。裘奶奶无奈之下,只好又自己“咚咚”地几步走回来,“你叫她们给我让开。”
青田插着两手,斜掷下冷冷的眼神,“奶奶,我劝你趁早掏钱,要不等开始上客,来来去去的都是官场上叫得响的人,回头在这地方瞧见御史夫人,说出去算什么呢?好端端跑到窑子里,那是‘淫’,犯七出,小心被别人家的汉子当粉头拉了去。回头被御史大人休弃出门,不想当倌人怕也由不得奶奶了。”
裘奶奶连惊带怒,愈发地傻在那里。背后的对霞和蝶仙野笑了几声,更放出伶牙俐齿来:“奶奶,您口口声声骂咱们是野鸡,告诉您一声,咱们还真不是。咱们这儿是一等小班、上厅行首,公侯王爵全都得下帖子请。咱们这行里,只有奶奶这样自己乱跑来堂子里拉客,那才叫野鸡呐!”
“奶奶,三百两银子,这点儿钱在您老还不是九牛一毛?反正总要给的,麻利拍在这儿,非磨磨蹭蹭的,难不成为了多讨我们姐妹几声骂?不瞒您老人家,说到这阵子我们还没露真功夫呢,您要爱听,我们姐儿几个可什么都敢说。”
凤琴眨巴着一双眼,撑住了围栏踮起脚,唯恐落于人后,“没错奶奶,骂您也骂不过,打,瞧您带的这几个人,不是老就是小,甭说我们人多势众,只说您的身份跟我们抓脸拉头发地打上一架,岂不是千古奇闻?破财消灾吧。”
裘奶奶此时已知道贸闯妓院实在是大失斟酌,她是踩进了鸡窝的金凤凰,只可惜,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心一横,脚一跺,“祥妈,拿钱来!”
仆妇苦着脸摊手,“奶奶,没钱,谁没事儿随身装着几百银票啊?”
裘奶奶登时冲青田把胸一挺,“听见了吗?不是不给,没钱!”
青田置之一哂:“瞧奶奶说的,奶奶是出了名的‘钱罐’,奶奶没钱,谁还有钱呢?奶奶拔根毛也比我们的腰粗。奶奶若果真出门没带着现钱,真金白银也尽可抵充。这一身穿的戴的,嘶——,要不我瞧这样儿,奶奶你头上那金梁冠做工考究,便值不得三百也所差不远,把它摘下来,奶奶自管走人。”
所谓金梁冠,是发罩的一种。已婚女子束发于顶,多在发髻上佩戴狄髻,穷家妇的狄髻用假发、马尾编织,贵介则是用金丝、银丝。裘奶奶头上现戴的一顶金梁冠虽不比诰命的珠冠,却也是装宝点翠、耀目争光,一望即知是上品贵妇之物,令她摘了去,无异于与虎谋皮。裘奶奶自不肯,大啐数声:“呸!呸呸呸!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角色,想要本夫人的金梁冠?下辈子吧!”
正值乱象丛生,忽闻得一声嗓音清稚的“奶奶!”裘奶奶张目寻去,但见一位形容娇细、头梳双鬟的小倌人由廊头排众而出,婀娜地走来她面前,微微施个礼,“奶奶万福,婢子是这里的清倌人照花,给奶奶问安了。奶奶初来乍到,我倒也是个新来的,才学的有些规矩讲给奶奶听听。这里的掌班妈妈成日教导我说,小班倌人最重衣容,衣不整、容不修,绝不能视人。这会子咱们还没开门迎客呢,奶奶也不递帖、也不使人通报,就一股风地直闯了来。我青田姐姐早起才洗了头,头发这么一窝丝攒着,脸上也不曾施粉涂朱,这幅样子叫奶奶看了去,就好比良家女子赤胸坦膊的叫陌生人看了去是一样的,此乃‘非礼’。奶奶既非礼了我姐姐,脱下头上的金梁冠,也是‘脱簪谢罪’的意思了。”
自打照花被卖入怀雅堂,不单性命为青田所救,事事也全靠青田帮衬,早怀了感恩图报之心。今日遇上这一场寻衅,屡欲声援,却不如对霞几根老油条,干着急插不上嘴。及至青田放话欲取裘奶奶的金梁冠,余人仍不解其意,她却猜出了大概,特意抢出来道白一番。果然斜目睇去,青田亦向她眨眨眼,如亲密姊妹间互换一对嵌宝的耳坠或一枚花珠戒,互换了一点灵犀。
照花欣慰地抿一抿嘴角,不再多话,只偎在一边看青田郑重其事地转向裘奶奶道:“奶奶,我这妹子说得极是,就请奶奶脱冠吧。”
裘奶奶怄得只差喷出一口老血来,“什么?我堂堂二品诰命向你这骚野鸡赔礼?发你娘的春秋大梦!”
“奶奶若不肯,只怕今天的局面不好收场。”
“有什么不好收场?我倒奉劝你一句,见好就收,乖乖地让本夫人去,不然你可得摊上大事儿!”
青田桀骜刁钻地一笑,肺腑间那一片喝几千斤烈酒也吐不出的苦海此际全凝做了冷森森的恚怒,撞上谁是谁,只算裘奶奶倒霉。
“不忙,我的大事儿还在后头,奶奶的大事儿可就在眼前。”
“哼,我有什么大事儿?”
“再不脱冠,我这就叫几个乌龟上来捉住你们统统强奸一泡,那御史府可就有脸极了。”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裘奶奶的一群女仆没有不失惊变色的,有个十来岁的小鬟更是当场被吓出了眼泪。裘奶奶也是魂不附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暮云,去,叫曹旺儿挑几个身子好的兄弟,告诉他们,有大活儿。”
“段青田!”裘奶奶急嚎一声,“你还有没有王法?!”
青田冷嘲一笑以对:“有王法也罩不住奶奶,奶奶不信,回去留着脏小衣,只管往上告,就是官司打到了金銮殿保证也赢不了,堂子里的奸情,有什么稀奇!暮云,还站着干什么,没看见诸位女客们等着招呼呢?”
“是,奴婢这就去。”
“且慢!”走投无路之下,裘奶奶求援四望。所带的家人里有一个瞧起来老练非常的妇人,这时讪讪地走上前,对青田讨巧一笑,“姑娘,都说你们小班倌人是个个知书识礼的,哪能做出这么没体统的事情来?我虽没有奶奶的许可,只拼着这张老脸权代奶奶给姑娘赔个不是。姑娘你平平气,咱们好聚好散,成不成?”
“是啊姑娘”,早先说话那婆子也接了口,笑起来,眼角有重重的褶,“你不看别的,就当看在我们家老爷的面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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